故乡和那个男孩

文章来源:新竹文学网  |  2019-08-26

杨辉进来的时候,冯莉刚刚从睡梦中走出来,她似乎去海外旅行了一趟,脸庞上身处异乡的情境还没有清洗干净。冯莉只睡了半个小时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画面极其清晰:她上了那面并不太长太陡的土坡,站立在村口的那棵白皮松扑面而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亲切而庄严的松树——据村里人说,它已经守候在松陵村的村口近千年了——那怕是传说,也是激动人心的传说,尤其对村里的孩子们来说。春天了,树身上脱落的树皮白亮白亮的,形状各异,不用剪裁,便是一头牛一只羊,抑或是一座山一朵花。她们把这些树皮捡回去,直到看腻味了才丢弃,童年的时光中揉进了烂漫的情趣悄然地铺在树下的青草中。秋天过后,松涛声如同皎洁的月光一样从树冠上洒下来,她们蹲在草地上,用双手拨开青草的枝叶,一粒一粒将松籽儿捡拾起来,嗑开松籽儿,口腔里的香味儿尽管只是象嫩芽一样,而回味却是绵长的——那怕是到了暮年,那种淡淡的香也能勾起整个一生——也许,人活在世上,到了弥留之际,只有这些细枝末节最使人牵挂,只有乡土的气息最使人留恋。冯莉的目光搭上了伞状的树冠,树冠上压着一团乌黑的云,她能听见松树的喘息声,她的步子加快了,眼睛自始至终没有从树冠上挪开,她目睹了树冠被压垮的全过程——那团乌云象锋利的镰刀刈割成熟了的小麦似的,眨眼间就剩下了一个白色的树桩戳在那里——一副顽强不屈的样子。白刷刷的树茬寒碜而狰狞,墨绿墨绿的松针和大大小小的树桠散落了一地。她盯着那孤零零的树身——冯莉醒来时,目光向上,依旧粘在屋顶。屋顶仿佛医生护士的白大褂,散发着悲天怜人的气息。

杨辉一看,冯莉痴呆呆的样子,本来想问:你想啥哩?人在这个时候,可能想得最多的就是死亡——癌症病人,能挽回生命坚持几年的不多。这是杨辉最不愿意触及的话题,他也就尽量回避,不让“死亡”这两个乌黑的字从嘴里滑脱。杨辉出口的话是:“想吃点啥不?”冯莉摇了摇头。

其实,冯莉这个时候最想吃的不是山珍海味,不是美味佳肴,而是村子后面的土塄上的酸枣——无疑,在这个寒冬腊月,她的想法是一个梦。四十年来,这个梦想一直萦绕着她,尤其是在怀上女儿的那一年,吃一把酸枣成了她日思夜想的事情。她很馋,她只馋酸枣。她将装着酸枣的粗布口袋提回了家,母亲瞅了一眼,责备她:你一个女子娃娃,嘴咋那么馋?想吃人肉了,得是?母亲一边给她用针向出挑扎在皮肉的枣刺,一边说。母亲给他挑完了手指头上手心里的枣刺再挑身上的,她抹下裤子,母亲的针在她的屁股上挑的时候,下手很狠,她疼得眼泪花直喷,也没有喊叫一声。她明白,母亲这样做是为了叫她长些记性,再不要到土塄上去打酸枣了。第二年秋天里,酸枣成熟的时候,她又和小伙伴们上了坡,去土塄上打酸枣,她又从土塄上跌下去了,又扎了一身的枣刺——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们这些女子娃娃和儿子娃娃一样,不只是嘴馋,那一嘟噜一嘟噜红得如同阳光一样的酸枣挑逗的不只是她们的贪吃和馋相,而是点燃了她们的情趣之火——贫穷、苦涩的童年里漫溢着单纯、快乐。故乡的美好温馨如同那红艳艳的酸枣挂在枝头吸引她们去摘取,这其中的快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浓烈了。她已经买好了回故乡的车票——从省城到凤山县只不过三个半小时的火车,她将车票攥在手里,在火车站广场上徘徊着。散发着诱人的、带有挑逗意味的火车票被她的手心攥得印上了汗渍。就在她拿到车票的那一刻,那张车票驮着她对故乡的眷恋,把她的心带回了松陵村。她兴致勃勃地走到进站口,回头一看,她的身后是一个男孩儿,男孩儿有一张白净的脸,单纯的目光似乎催促她在进与退之间尽快地做出抉择。她用温暖的目光抚摸着男孩儿,依旧站在那儿。穿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问她进不进候车室,她仿佛大梦初醒,朝候车室里看了一眼,拧过身,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就在她走出火车站广场的那一刻,她的泪水潸然而下。回到东郊的那个家,她将火车票放进床头柜中,连同在进站口和她邂逅的那个男孩儿一起封存了。以后,每当她想起故乡的酸枣,就把那张火车票拿出来品味,她似乎从火车票上嗅见了故乡的气息,尝到了酸枣的酸甜味儿,她双手捧起火车票,嘴唇亲吻着——就象亲吻故乡的大地一样。以至,那张长方形的、硬板纸质的火车票上的字迹模糊了,她才没有再动它。她心里明白,从她离开松陵村的那一天起,故乡就成了她精神上的牢狱。她是为了逃避那牢狱之灾才从故乡来到省城的。她原以为,在新的环境中,在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她就可以获救,就可以解脱;她原以为,时间既然可以将妙龄姑娘变成干瘪丑陋的老太婆,既然可以将一棵茁壮的树木摧毁为枯木败枝,时间就可以埋藏、冲刷掉人的内疚、遗憾和罪恶感。当她躺倒在病床上的时候,当她整理自己的往昔的生活的时候,她猛然发觉,过去的人和事依旧堆放在她身边压在她心口。四十年来,她的努力是徒劳的。时间是徒劳的。她并未得到救赎——她自己不可饶恕她自己。

杨辉坐在病床前的小凳子上。

杨辉用怜惜的目光看了看冯莉,眼睛转向了隔壁病床上的两个女人,杨辉将不满、责备,甚至愤怒掷向了那两个女人——他的双眼瞪了一会儿。显然,女患者和陪护的女人都是来自农村。她们似乎不是在病房里,而是在广袤的田野上,说话的嗓门宽而粗,声调扬得很高,全然不顾及其它两张病床上的病人。女患者只有三十岁上下,面部的病容并不明朗——和许多肿瘤患者初期一样,并没有多大的病相和痛苦。他们正处在幻想期,以为手术之后进行一段化疗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照样可以扛着锄头去锄地,照样可以和村里仅有的几个中老年男人打情骂俏——村子里留不住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了——他们和许多农民一样走上了打工之路。杨辉听得出,两个女人谈论的是他们村里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的事情:初中毕业后,女孩儿到南方的某个城市做坐台 ,给家里挣了好几万元,父亲因此把楼房也盖起来了。两个女人只是赞叹,由衷地赞叹。从城市到农村,人的精神支架变得很简单很骨质——只相信钱,不论什么年龄层断、不论什么职业、不论什么职务的人,兴奋点都离不开钱。杨辉故意狠劲地干咳了一声,试图以此引起两个女人对他的注目,注意到他不满的情绪。两个女人果然压低了声调——这并不是杨辉警告的结果,而是她们的话题进入了村子里谁和谁相好的床上之事——只能窃窃私语。

隆冬的天空压着深灰色的云团。昨夜晚刚落过一场雪,窗外的空气冷冽而清新。这家医院位于省城东郊。肿瘤病区在住院部的三楼。站在三楼向下俯瞰,是一座小公园。冯莉说她在窗口去坐坐。杨辉去扶她,她不叫杨辉扶。杨辉提着一张凳子和冯莉来到了阳台上。杨辉问冯莉冷不冷?冯莉说不冷。冯莉给杨辉说,你去到床上躺一会儿。杨辉说,那几个女人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睡不着。冯莉说,叫你去,你就去。杨辉一看,冯莉支使他走,他就离开了阳台。

冯莉独自坐在阳台上。她的目光透过窗玻璃跌落在小公园里了。公园里没有一个人。那座精致小巧的亭子孤独地站立在雪地里,松树、杉树、柏树、冬青和没有落叶的花木都是银妆素裹,黯然而立。冯莉将屁股下的凳子向窗口那边挪了挪,投出去的目光刚好和小公园的南门在一条线上。就在刚进门的一侧有一棵雪松,雪松有一米七左右高。树的枝杆上披着雪,偶尔露出的绿色格外冷峻。冯莉再看时,目光里是披着雪的一个男人,那人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站立在冰天雪地里。冯莉不由得站起来了,她的双手按在窗玻璃上。那样子,仿佛一个囚犯站在高墙内向外边焦渴地眺望。是他!就是他!肯定是他。冯莉用右手揉了揉眼睛,眼睛粘在了那个人身上不肯挪开。她坐下来,独自叹息了一声。小公园的门打开了,那个人忐忑不安地向门外走去了——冯莉明明知道那是幻觉,她却象演员一样入境了。那个人就是走出了她的视线也走不出她的灵魂。她打开的是二门,二门和南北两幢厦房的山墙相连接——他们一家住的这个院子是解放后分的地主的财产。这座院子是二进门。就是到了晚上,头道门只是闩着。站在街道上可以拉开。只有二门关死了。冯莉向外拉二门的门闩时让门闩紧贴着门栓,尽量不让门闩和门栓的磨擦发出声响。刚睡下,她还能听见绣花针一般的落雪声,后来,整个院子就寂然无声了。她在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下炕时的想法很单纯——去找他,那怕是站在窗外看看他的睡态也行。知青点就在村子东头。三个男知青和三个女知青分别睡在两间厦房里。厦房面向西,没有院墙,只要用舌头舔破窗户纸,三个男孩儿的睡态就一览无余了。走下房檐台,一脚踩进雪地里,积雪已没了她的脚踝。冯莉看了看依旧在纷风的雪花,抬起脚步,走到二门跟前,去拉门闩。门一打开,她立时被吓住了:二门外戳着一根雪桩——她并没有喊出声,不用问,她就能嗅得见,那个雪桩就是男孩儿——一个叫做李明的知识青年。她一把抱住了他,叫男孩儿身上的雪把她带着火炕上温热的身体用雪雪了。你站在这里多长时间了?她问他。不知道。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发上肩头上的雪落进了她的棉袄领口里,她的身体仿佛被火烫了一般。两个人相拥相抱站在雪地里,谁也不说一句话。雪落无声。进入了酣睡中的村庄十分静谧。李明他们六个初中六七级的毕业生是六八年元旦过后没有几天来到凤山县的松陵村插队的,他们来的那天也是飘着雪,只是,雪花很腼腆,偏尔飞下来几片,偶尔又飞下来几片,到了晚上,雪花才舒展自如地飘落。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开进了大队革委会的院子。从汽车上跳下来二十几个从西安来的学生娃。农村人用新鲜的目光新鲜地打量着这些“洋学生”。冯莉也是来摘新鲜的。父亲冯志祥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他早在前几天就告诉冯莉,村子里要来西安的知识青年。冯莉从大队革委会向家里走的时候顺路给一个男孩儿稍带了一个帆布包。从那天起,她就记住了这个叫做李明的男孩儿:一张白净的脸,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清澈的眼睛。十五岁的冯莉能感觉到这些知识青年就是和农村里的娃娃不一样,那不一样处究竟在什么地方,冯莉还无法概括。从春节前开始,冯莉就和她所在的第二生产队的六个知识青年一块儿下地一块儿收工。冯莉对李明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比她大一岁,只知道他是西安市六十六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只知道李明从二岁起就失去了父母由外爷和外婆抚养。十六岁的李明还是一个少年的模样,他没有给冯莉诉说童年生活的愿望,冯莉也不想知道小时候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渴望看见他,渴望听见他,渴望和他在一起。抱紧些,再抱紧些。冯莉的话刚出口,二门咯吱响了一声。冯莉能感觉到李明颤抖了一下。冯莉不用回头看就能感觉到,她的父母亲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父亲的语气很温和:鸡叫头遍了,回去睡觉吧。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她用粗重的喘气渲泄着愤怒。两个人在二门和头门之间的雪地里分了手。

她离开故乡,就是为了忘掉这一幕,忘掉后来发生的事情。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离开故乡是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出路,也是父母亲给她安排的唯一出路。

第二年夏收前,她就进城了。她到了省城里的姨夫和姨妈跟前。四十年了,她未曾踏进过松陵村一步。

和杨辉结婚的那一年,他们说好了,要回一趟她的故乡。睡了一觉起来,天变了——夜里焐了一场大雪,她的心情变了——埋在大雪中的松陵村只要看一眼,她就会颤栗的。这个下雪天虽然不是那个下雪天,可是,白皑皑的雪勾起了她对1968年下雪天的记忆——大雪象一面镜子,镜子里映现着雪地里的那个男孩儿——她对他只一瞥,心里就有锥刺般的痛疼。

杨辉到死也不可能知道,她不回故乡的原因的。这是她心里唯一的秘密,如果把这个秘密泼出去,她无异于被人脱光了衣服赶在了大街上——不!灵魂的 比肉体的 更煎熬——亮出心中最黑暗的一面是需要天大的勇气的。杨辉追了她五年,她才决定嫁给他。她知道,她并不是什么美人胚子。而在杨辉的眼里,她是三万多人的这个工厂里是最漂亮最动人的女孩儿,杨辉给工友们说过,他欣赏的就是她的端庄、文静和典雅。其实,文静和典型是她忧郁的性格的副产品,她的少言寡语是压抑的结果。杨辉只是象观看风景似的站在远处看她,并没有窥视到她的灵魂深处。她惧怕谈恋爱,更惧怕婚嫁——只有单身,她才能象乌龟一样缩在自己很坚硬的壳子里。她要紧紧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视到她的内心世界,不让任何人知道在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固然可以做到守口如瓶,但她的身体最终要被那个称为丈夫的男人袒露——到那时,她怎么掩饰呢?怎么欺哄呢?她怀着惊恐不安走上了婚礼。她暗自庆幸没有露出破绽——不知是杨辉没有性经验,还是装糊涂,新婚之夜,杨辉一直沉浸在新鲜、好奇和快活之中,对她施展着一个处男真诚的爱抚。她的身体终于解除了紧张,可是,她的心灵却跌入了痛苦的深渊。尽管,她装出处女的笨拙样子来欺骗杨辉,她的内疚,自责却由此而滋生。

共 8 77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小说擅长人物心理描写,对主人公冯莉地心理分析和描写细腻而传神,把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同时又挣扎在爱情线上的女性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让读者感受到爱情的伟大,冯莉为了自己一生的挚爱 ,在生命的最后依然向自己心目中的爱人奔去,女人都是痴情的,尤其是对自己一见钟情的人,爱情都是悲剧的,悲剧的爱情才更让人刻骨铭心。一篇优秀的爱情小说。欣赏,推荐精品,感谢您的投稿,欢迎继续来稿。【:阿秀 699】 【江山部·精品推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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