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

文章来源:新竹文学网  |  2020-01-11

柳树,桃树,起床了!妈妈在叫。

桃树紧闭着眼,感觉到妈妈俯下身在看她。即使不睁眼也是会有光感的,这是桃树从小就知道的。她努力不动,假装还在睡梦里。但眼皮却不听话地闪动。

她听见妈妈说,好了好了,眼皮动个不停,别装了。

桃树被识破,不好意思地坐起来。

柳树哼哼唧唧地说,又不上课,还起那么早。

妈妈说,你们不上课爸爸还上班呢,要我做两次早饭啊。

爸爸进来了,一边开窗一边说,睡懒觉习惯不好,睡够八小时就可以了。起来看看书,写写字。

窗户一打开,广播声就扑了进来,很响亮。

桃树发现,爸爸刷牙的时候,牙膏沫子滴到了衣服前襟上,因为他停下手在细听窗外的广播。桃树发现这几天爸爸听广播比原来更认真。好像那个广播里说的事情和他有关似的。

妈妈端着热腾腾的窝窝头和棒子粥进来了,她微微蹙眉问正在发呆的爸爸:真的要搞了吗?爸爸点点头,吐掉沫子,迅速完成漱口,然后开始洗脸,热腾腾的毛巾从脸颊上擦过又擦到头发上。爸爸洗脸是一定要洗脑袋的,每天如此,他把头发擦得湿漉漉的,再擦掉前襟上的牙膏沫子。整个过程结束后,他便去给桃树和柳树打洗脸水,挤上牙膏,催促她们刷牙洗脸。

桃树不明白妈妈问的 真的要搞了吗 是搞什么。

她问爸爸,搞什么啊?爸爸说,搞运动。运动是什么?桃树又问。爸爸说,运动是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桃树一边刷牙一边想,运动肯定不是好玩儿的事,不然为什么妈妈看上去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爸爸常说,凡是党和政府号召的事情,咱们全家都要积极响应。在桃树的感觉里,大喇叭里广播的肯定都是党和政府号召的事,是属于 我们全家都要积极响应 的范畴。可是妈妈为什么不喜欢?

停课闹革命 以后,大院里的喇叭忽然变得比以前响亮了,每天都传出吵架一样的声音,开头总是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结束总是喊 打倒打倒 或者 万岁万岁 。喇叭的大嘴正对着桃树和柳树住的北屋,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能听到它叫唤,直到晚上入睡才闭嘴,这让桃树感觉生活比原来热闹了很多。

大喇叭一响,那个叫 大字报 的东西就铺天盖地而来。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大院就拥挤起来。到处是人,到处都是声音,所有的墙壁都贴满了黄黄白白的纸。围墙不够用了,就贴在宿舍楼的墙壁上。还是不够用,就在一排排树中间牵绳子挂大字报。桃树最喜欢的杨树自然不能幸免,也被牵上绳子,挂了很多大字报。只是悬空挂着的大字报被风一吹很快就破了,不如贴在墙上和棚子上的长久。但贴在墙上的,也无法长久,因为马上就有新的大字报覆盖上去了。一层一层的,墙壁就像妈妈糊的布壳似的。

单元里也开始热闹了。

文文的爸爸汤叔叔最先戴了一个红袖套回来,上面写着 红色造反兵团 几个字,跟着楼下赵小军的爸爸赵叔叔也带了红袖套回来,也是红色造反兵团。

戴了红袖套的汤叔叔,上楼时总是两步两步往上跨,嘴里还哼着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的歌儿。还在他们两家共用的厨房里一边唱 造反有理 一边爆炒桃树最恨的香椿鸡蛋。桃树憋着气在水池旁洗手,本来她很想问问汤叔叔那个红袖套是干什么的?我爸爸为什么没有?但香椿的异味儿终于使桃树没有开口,匆匆逃回房间。回家一看爸爸妈妈的脸色,也不敢再问 为什么爸爸不戴红袖套 这样的话了。

爸爸也和过去不一样了,经常很晚回家。早上上班,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一步三回头,逗她们母女三人开心了,总是行色匆匆的,用他那一手漂亮的绘制过无数图纸的仿宋字,帮教研室的造反派们刻传单,直到中指上刻出一大粒茧疤来。

大院里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五花八门的,完全是桃树跟不上的节奏。有一天她去打酱油,一辆大卡车开进家属院,开得很慢很慢,车上站着十几个人,中间那个人被两边的人按住肩膀,低着头。一个戴红袖套穿军装的大哥哥拿着喇叭筒在大声说什么,好像是说揪出了什么坏人。

桃树就跟着卡车跑,终于看清楚中间那个低头的人,是他们班于晓楠的爸爸于伯伯。桃树有点儿困惑。于伯伯是爸爸学院里的院长,爸爸平日里见到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他啊?于伯伯不但低着头,脖子上还挂着大纸牌,上面写着:顽固不化的走资派于某某。最最让桃树不解的是,于伯伯的脖子上还挂着两条湿漉漉的带鱼。几个年轻人按着他的花白脑袋不让他抬起来,带鱼滴下的水把衣服前面全都搞湿了。

很多孩子都跟着卡车跑,桃树也跟着跑,直到卡车转了一圈儿开出大院,桃树还意犹未尽,站在马路中间发了一会儿呆。

为什么要在于伯伯的脖子上挂带鱼呢?桃树对此事的困惑远远大于为什么要揪出于伯伯。

后来游街示众的人越来越多了,桃树还见到了院子里的一个女疯子。平日里孩子们都叫她花疯子。 停课闹革命 前,桃树经常在院子里见到 花疯子 阿姨,穿得花花绿绿的,头发上扎个很大的蝴蝶结,还喜欢唱歌。原先桃树以为只要是疯子就是很可怕的,面目狰狞的,浑身稀脏的。没想到这个阿姨一点儿不可怕。长得漂亮,穿得也漂亮,脸也是白白净净的,还朝她笑,说你好,小朋友。桃树不明白 花疯子 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原来是一朵花,后来疯掉了?还是因为她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如果真的是一朵花疯掉了,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开得很大很大?开得很艳很艳?开得花瓣满天飞?开得满世界都香喷喷的?

桃树按耐不住好奇去问姐姐,姐姐一听作出惊骇的样子: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花疯子就是破鞋的意思!你千万不要靠近她!

桃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虽然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看姐姐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她不敢告诉姐姐,她已经叫过她阿姨了,而且花疯子阿姨还跟她打过招呼呢,她说,小朋友你好!

现在她真的疯了,没有开花,而是凋谢。头发披散在脸上,浑身稀脏,傻笑着。最让桃树惊吓的是,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双鞋,黑色的破了洞的灯芯条布鞋。

为什么?为什么要挂一双鞋?

桃树由此联想,如果把她抓起来游斗,难道会在脖子上挂两颗桃子吗?桃树心里一凛,摆摆头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跑回家去。

2.

回到家,桃树跑到厨房向妈妈报告:妈妈刚才我看到游街了,是那个花疯子阿姨被抓起来了。

妈妈没有说话,在水龙头下洗菜。

桃树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继续说,花疯子阿姨的脖子上挂了一双鞋,好脏的。为什么要挂鞋呢,为什么不穿在脚上?

妈妈厉声说:鬼知道!

桃树看妈妈生气了,说我帮你洗菜吧。

妈妈挥挥手说,走开走开。

第二天桃树又回家向妈妈报告:今天到院子里来游街的是于伯伯,就是我们班于晓楠他爸爸。站在卡车上,还戴着好高的帽子。

妈妈不吭声,用力地和面,满手玉米粉。

桃树继续说,于伯伯好好笑哦,脖子上还挂了两条带鱼,带鱼还在流水。为什么要挂带鱼呢?是他和爸爸一样喜欢吃带鱼吗?

妈妈忽然就发火了,转过头拍了桃树的脑袋:你去瞎凑什么热闹?以后看到游街就给我走开,不许看!

桃树吓一跳,玉米粉弄了一脸,她一边用手抹一边想:妈妈干吗生那么大气呢?是那些大人干的事又不是我干的。

不过桃树还是很听话,以后看到游街就远远观望,不靠近了。她注意到窗外的大喇叭会隔三差五就会广播通知:今天下午,造反派组织将对以下人员进行游街示众,请听到广播后准时到礼堂前集合:某某某,某某某。

桃树发现每次广播这样的通知,妈妈就会贴着窗口听,听完松口气,小声说,没有。原来妈妈是怕爸爸的名字出现在名单里。后来桃树就帮妈妈听,听完了赶紧去报告: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妈妈的眉头立即舒展。

桃树心里还是疑惑。爸爸又不是走资派,为什么妈妈会担心爸爸被游街呢?爸爸也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戴个红袖套当造反派呢?当了造反派,就不会被游街了,还可以揪别人游街。

吃饭的时候柳树忽然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当造反派?

还是姐姐胆子大,桃树暗想,她可不敢问这样的大问题。

爸爸没有生气,甚至带了几丝笑意说,我哪有功夫造反啊,事情那么多。上班忙,回家也忙。柳树又问,那你是保皇派吗?桃树不明白保皇派是什么,听上去没有造反派响亮。这回爸爸拉下脸来:不许乱说,我什么派都不是!停了一下爸爸又说,真是的,马克思从来没说过造反有理,哪本书上都没有。

妈妈连忙碰碰爸爸:干什么?在孩子面前瞎说干什么?

爸爸不吭声了。

妈妈很严肃地对俩姊妹说,从现在开始,不许把爸爸妈妈说的话拿出去说,也不许把家里的任何事情告诉外面的人,尤其不能和戴了红袖套的说。

桃树不明白家里的 任何事情 是什么事情,她只是困惑于是谁变成了坏人?是戴红袖套的变成了坏人还是她们家变成了坏人?想来想去,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妈妈还告诫过她和姐姐,要她们 夹着尾巴做人 。爸爸还对妈妈的话作了进一步的解释:夹尾巴就是谦虚谨慎,翘尾巴就是骄傲。

桃树隐隐约约知道妈妈是 犯过错误 的人,还隐约知道爸爸 出身不好 。爸爸经常在学院里参加学习班,妈妈虽然没工作,也要和家属里 有问题 的人一起办学习班。桃树去过妈妈的学习班,就是在楼上殷伯母家,殷伯母家房子宽。好几个 有问题 的女人聚在一起,桃树看到她们时而说说笑笑时而很严肃。后来发现,只要王丽娜的妈妈代阿姨在,她们就很严肃,反之反之。代阿姨是街道上的什么主任。不过无论什么氛围,到了11点妈妈还是会回家做饭的。这让桃树觉得学习班也没什么可怕的。

停课前,老师一点儿作业都没有布置。妈妈只要求桃树每天写一篇字,看一篇《十万个为什么》,看的时候要做笔记: 不动笔墨不看书 。这是妈妈从小灌输给她的,虽然她的笔记就是一行字,今天看了一篇《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

回想起来妈妈也是有很多 语录 的,都很短。比如,醒了就不要装睡;有礼貌的孩子会好看;好记忆不如烂笔头;别人吃东西就走开,站在那里难看相;不要自己娇惯自己;我们家不养 ;

还有, 喜欢做家务才是真的热爱劳动 桃树拾麦穗回来跟妈妈说,我觉得捡麦穗比洗碗有意思,我们艾老师说劳动光荣,我喜欢劳动。妈妈于是说了如上的话。

干活儿要有干活的样子 妈妈在挑韭菜,桃树蹲下去帮忙,妈妈让她拿个小凳子坐下挑,严肃地说,干活要有干活的样子!桃树觉得妈妈的思维跟其他阿姨不一样,为什么蹲着就没有干活的样子呢?妈妈说,蹲在那儿一抬屁股就跑了。

一直到桃树长大妈妈变老,妈妈仍有惊人之语。有一次桃树阻止儿子吃零食,妈妈说,不要担心孩子吃零食,要有大粮食观点。桃树很纠结是否每天早上喝豆浆,因为一家人买一袋不够喝买两袋又喝不完。妈妈说,喝不完的半袋倒掉,是健康重要还是一毛钱重要?(那时豆浆两毛一袋)。桃树顿觉醍醐灌顶。

诸如此类,桃树不得不感慨,像妈妈这样说话生猛,又与众不同,又喜欢表达的人,真的是生错了时间和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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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夏天来了,不是日历上写着 立夏 的那个日子,是院子里的树木茂盛得不像样子,知了声嘶力竭地叫,桃树每天玩儿到浑身汗臭的日子。

桃树无比热爱夏天,夏天有六一节,夏天可以穿裙子,夏天可以游泳,夏天可以吃西瓜,夏天可以吃冰棍儿,夏天可以挖知了,最最重要的是,夏天日子长,每天吃了晚饭到天黑那段时间,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儿,玩儿到嗨。

尤其是这个夏天,因为停课,什么作业也没有,大人们忙着革命,也有些顾不上他们。桃树每天早上起来花一小时就能完成妈妈布置的作业,剩下的时间就是敞开玩儿。经常是妈妈好不容易把她叫回家吃饭,饭还没吃完楼下就有人叫她了。要么梅子,要么晓岚:

桃树!桃树!快点儿下来啦!

那个 啦 字拖着长长的尾音,绕了几圈儿,从纱窗扑进来,搅得桃树心慌意乱,她几口把窝窝头塞进嘴里,一边从凳子上挪下屁股一边含混不清地跟妈妈说,我下楼去玩会儿。

每当桃树心慌意乱,筷子一撂急吼吼地要下楼去玩儿时,妈妈总会在她身后断然喝道:先洗澡!

桃树便像木偶一样立在原地。

妈妈的指示她不敢违抗。特别这段时间妈妈总是不高兴,她得小心点儿。她只好趴到窗口应一声:我马上来!等我!

爸爸站起来说,很快的,水都烧好了,我去打水。

桃树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着已经站在院子里的梅子或者文文或者晓岚,心里真是不明白,世上为什么要有洗澡这件事?而且,为什么要先洗澡再下楼玩儿?洗了澡下楼玩儿明显是白洗。晚饭后到睡觉前这个黄金时段,她们会在院子里疯得大汗淋漓,衣服湿透,一身臭烘烘的。

妈妈的理由是洗了澡下楼乘凉才舒服。她哪里知道桃树下楼根本不是为了乘凉,是为了出汗。

若干年后桃树自己当了母亲再回想这件事便知道了真正的缘故,妈妈是要在睡觉前洗掉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那年头每个人的衣服都没有富裕的,夏天也最多三套,冬天也就两套,有时候天阴晒不干,不得不烘烤了穿。不会像现如今攒一堆才洗,或者衣服多到不知道穿什么好。那时洗衣服都是人工,很费时。夏天的还好,手搓搓就行了,冬天的衣服一穿半个月,脏得透透的,必须先用温水浸泡,再在领子袖口等重点处打上肥皂,再搓洗。但桃树还是能把衣服穿到油腻发亮,不用力搓根本搓不掉,有时不得不用刷子刷,刷得纤维毫发毕现。洗干净了再清洗,舍不得直接放在水龙头下冲,只能一盆水一盆水的冲,至少冲四遍,闻闻,没有肥皂味道了,才作罢。这样的洗衣法,一家四口人的衣服妈妈得洗两个多小时。

夏天的衣服虽然好洗,但每天得洗,他们是两家人共用一个水笼头,也不是你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的。所以妈妈总是催着他们先洗澡,抢在隔壁文文家之前把衣服洗掉。洗一身大汗,最后才自己洗澡洗衣服。那么复杂的事情,那个时候的桃树是不会明白的,好在她还算听话,妈妈说先洗澡那就先洗澡。

爸爸把烧好的水拎进来,他在壶把上垫着毛巾,一路提醒着,很烫的,不要碰我啊。然后斜斜地拎起壶,将热水注入大盆。桃树家用来洗澡的是一个又大又圆的搪瓷白盆,直径大概1米左右,每每洗完了去倒水,只有爸爸能端得动。盆里先放好凉水,爸爸一边注入热水一边用手去摸,差不多就行了,他知道桃树怕烫。

爸爸说,好了,合适了,赶快洗吧。

桃树脱了脏衣服交给妈妈,进入澡盆,妈妈在小凳子上摆好干净的衣服就出门去了。虽然不是专门的浴室。但洗澡的时候大家还是会自动回避的。洗澡总是在北屋。北屋不但是桃树柳树的卧室,也是全家的饭厅,还是全家的浴室,还是储藏室,还是小朋友的会议室,总之是个开放的充满活力的地方,相当于特区吧。而爸爸妈妈住的南屋,就是家里的首都了。不要说小朋友不能随便进去,就是桃树柳树,进去之前也是要敲门的。

桃树人在盆里,心已经飞到楼下,坐进澡盆听见楼下小朋友捉迷藏的数数声,就越发地心慌。她用手掬起水,马马虎虎地打湿了身子就穿上衣服跑。妈妈进来发现一盆水还是清亮的,很生气,从窗口把桃树叫回来重洗。

桃树不知道 欲速则不达 这句话,但知道要吸取教训,于是她改变了策略,坐进澡盆后,快速地用两手在地下涂抹,抹脏了手再在澡盆里晃荡,只需两次水就变了颜色。然后她跳出来擦干身子套上衣服跑掉。妈妈进来,看到盆子里黑乎乎的水,还以为女儿身上已经清爽了,就摇摇头倒掉。竟然很长时间都没发现。

洗了澡冲下楼,直奔空地上的大石头,那里是让桃树的小心脏蹦蹦直跳的游戏中心。

大石头是灰白色的,仿佛天外陨石不经意地落在了此地,大概有单人沙发那么大,但在当时桃树的眼里,跟山那么大。没有棱角,圆乎乎的。捉迷藏时,那块石头就是等着捉人的那位闭眼数数的地方;讲故事时,那块石头就是讲述者高高坐在上面的地方。即使是玩儿丢沙包,弹玻璃球,挑棍儿,拔根儿这样安静的游戏,孩子们也会在大石头旁边进行,好像那个石头具有某种特殊的吸引力。

桃树住的北屋窗口,正好可以看见那块大石头。桃树每每下楼之前,都会先看看那块石头是否有人,若空无一人,桃树是不会下去的,骨子里还是胆怯,不具有领袖气质。若石头有那么一两个人趴在那儿,她才会迅速冲下去加入。尤其是夏天,天黑得比较迟,那块大石头被小朋友包围的时间也就特别长,谁最先下去,谁就大声@其他小朋友,石头很快就被趴满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同一窝蚂蚁在搬一块骨头,沉浸她们自己快乐的无需他人知道的世界里。

桃树应付了必须的洗澡项目后,就冲下去跟小伙伴汇合。

4.

大石头上,已经趴着文文梅子晓岚金霞夏蕙她们几个了。

自从停课闹革命后,她们几个成天混在一起,形影不离,好事没做,坏事干尽。桃树想,她们跟大喇叭里说的 彭陆罗杨反革命集团 差不多吧?桃树每天听到喇叭里说这个,听不懂,问爸爸什么意思,爸爸说,就是姓彭的姓陆的姓罗的姓杨的四个人在一起干坏事。那她们几个不是一样吗?她们可真没少干坏事呢。

桃树一走过去,梅子就迫不及待地说,桃树桃树,晓岚她妈妈给

桃树建议说,咱们去挖知了吧,我今天发现5号楼那排杨树下有好多小洞洞,肯定有大知了猴。

晓岚梅子夏蕙金霞都立即都点了赞。文文却没吭声。

北河的知了特别多。一到夏天,每棵树都是一个知了合唱团。这小小的昆虫便是北河孩子们的重要娱乐项目。大一点儿的男孩子会粘知了,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到树丛中,粘住那些趴在树干上的正在唱歌的知了。做这件事需要掌握一项关键技术,就是会做竹竿头上的面筋,那个面筋很难做的,太干太稀都不行。梅子的哥哥小琪就很会弄,桃树经常看到他晃荡着长长的身子,在树底下游走。梅子就拿个瓶子跟在他后面,收获战利品。桃树很羡慕梅子有个哥哥。

桃树她们可玩儿不了那种高难度的,个子不够高,也揉不来面筋,她们只能玩儿点低端的,就是在地面挖知了。

所谓挖知了,就是挖那个金蝉脱壳之前的知了猴,驼个背,背上是褐色的硬壳,躲在地下的洞里。而不是长了翅膀飞到树上的蝉。在北河市过了三个夏天,桃树已具有丰富的挖知了的经验了。她能一眼就识别出地面上那些藏有知了猴的小洞,洞口跟烟头差不多大小,轻轻拨开土,就能看到知了猴的两只眼睛。再小心地用棍子把洞口拨大,就可以把知了猴弄出来了。有时碰上很警觉的知了猴,就会缩下去藏起来,让你够不着。但一般来说,知了猴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已经呆够了,迫不及待的想见天日想脱壳了,你只要用个棍子轻轻一挑就能把它出来。

把挑出来的知了猴装在一个瓶子里拿回家,再让它们趴在纱窗上。知了猴的脚紧紧抠着纱窗的眼儿,不会掉下来的。第二天早上醒来,若看到它已经变成了知了,就欢天喜地的,拿给小伙伴臭谝(当地土话,炫耀)。若是带着壳死在纱窗上了,就唉声叹气。桃树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知了猴就是不能成功脱壳长出翅膀来?她去问妈妈,妈妈说因为太小了,还没长大。

但桃树也只是叹一口气而已,转身就忘,或扔了,或拿去烤熟了吃,没心没肺的。

那时候桃树不知道知了有个学名叫 蝉 ,也没学过 薄如蝉翼 金蝉脱壳 这样的成语。她跟知了一样简单。成年后她读到那本著名科普作家法布尔写的《昆虫记》时,看到在《蝉》一文里法布尔如此写到: 请不要厌烦炎热夏日里蝉的鸣叫高歌吧,因为它在地底过了四年暗无天日的生活,而且,仅仅高唱一个夏天,就要悲惨地死去。 桃树才知道自己和伙伴儿们有多可恨,知了猴是在地底下忍了四年啊,好不容易忍到头,却被她们挖出来弄回家,断送了它们在树上高歌一个夏天的快乐生命。(如此想来,那些没能脱壳的,一定是在地底下还没待够四年。)

单纯也会坏事,快乐里也藏着残忍。

虽然挖知了是夏天最常规的游戏,桃树却乐此不疲。但她提出建议后。文文始终没点赞,桃树有些奇怪。

文文终于开口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几个人立即把耳朵送到文文跟前。

文文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哪儿有好鸡毛了,又长又亮,特别棒,做毽儿最好了。

鸡毛毽?桃树几乎把这件事忘了!可文文却没忘,这让桃树对文文的崇拜又多了几分。

桃树和晓岚都想做鸡毛毽儿。前些日子因为找不到鸡毛就搁浅了。当时文文说,她会有办法的。看来她真的找到鸡毛了。桃树连连问,在哪儿在哪儿?

文文朝围墙边努努嘴,在那儿。

几个人朝围墙边看过去。围墙边有一排鸡窝。那时候因为生活困难,好些人家自己养鸡生蛋吃。靠着围墙有七八家鸡窝,有两家还是很高的鸡棚。桃树当然知道那里有很多鸡。可她不明白的是,那些长在鸡身上的毛怎么做毽子?而且他们养的都是母鸡。母鸡的毛不好看,也太短。

文文说,第三家就是黎晓红她们家,前两天她老家来人了,给他们抱了一只大黑公鸡来。贼好看,尾巴很长很长,有金色 ,还有几根是墨绿色的。

桃树最喜欢墨绿色的了,那是做鸡毛毽的上等材料,是鸡毛中的极品,很难很难找到。可是再好看也是长在公鸡身上的啊,跟在鸡毛掸上完全不一样,怎么能弄到手呢?

文文轻松地说,等天黑了,我们悄悄进去,我按住公鸡,你们就揪,多揪几根。反正她爸爸已经被打倒了,是坏人。我已经看过了,他们家的鸡棚没有锁,就插了根木棍。

黎晓红爸爸是学院的副院长,留过洋的博士,而且还是他们浙江老乡。平日里桃树爸爸很钦佩他,常在家里说他如何了不起,懂几国语言,发表过很多文章。反之,黎伯伯对爸爸也很好,喜欢来家里跟爸爸聊天。通常是妈妈炒两个小菜,烫一点儿加饭酒,爸爸和黎伯伯边喝边聊,很愉快的样子。但桃树却不喜欢黎晓红,她总喜欢在一群小孩儿中称王称霸。不和她们玩儿。大喇叭响起后黎伯伯就被打倒了,不但是走资派,还是 里通外国 的特务,桃树亲眼看到他被押在大卡车上游街的。这下爸爸也不在家里提黎伯伯了,黎晓红也没那么神气了。

夏蕙和金霞一听说是这种事,立马找了个借口回家去了。梅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桃树和晓岚虽然也有点儿怕,但这事和她俩有关,得分担。何况桃树无比信任文文,既然文文说没问题,她就确信没问题。连妈妈都说文文泼辣能干。(妈妈说到谁都会用一个词,说文文是泼辣,说罗阿姨是朴实,说晓岚是文静,说梅子是机灵,说金霞是老实,只有说桃树的时候妈妈一个词是不够的, 邋遢 疯颠颠 毛手毛脚 呆头呆脑 偶尔才说一次 聪明 。)

她们四个死党,文文梅子晓岚和桃树,就等天黑了。

5.

天黑以后,行动开始。

那个黑是真正的黑,不像现在哪儿都有明晃晃的灯。伸手不见五指的说法绝对不是夸张。桃树跌跌碰碰的,紧跟在文文身后,全靠熟悉地形才摸到鸡棚边上的。

黎晓红家的鸡棚在第三个,是最大的,据说有个保姆专门替他们喂养。鸡棚果然没有上锁,就是插了根木棍。文文拔了棍子带她们进入其中,低声布置了任务,让晓岚和梅子站在鸡棚门口望风,让桃树进去协助她。桃树两腿发软,但还是得按最高指示办。她俩一蹲到鸡窝前,里面的大公鸡便开始不安地咯咯咯地躁动了。

文文很勇敢地把手伸进鸡窝,居然一把就逮住了大公鸡的尾巴,把大公鸡拖出了鸡窝。大公鸡死命地挣扎着,发出愤怒的叫声。文文一边死死按着一边命令桃树:快,快扯鸡毛!桃树胆战心惊怎么也下不了手。文文不耐烦地说,要不你来按着我来扯。桃树就去按住公鸡,但大公鸡的力气很大,死命挣扎,桃树根本不是它对手,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按不住。文文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鸡屁股上的几根鸡毛用力一扯,大公鸡愤怒的叫声立即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同时狠狠地啄了文文一口,强有力地挣脱出桃树的手心飞奔出了鸡棚。

鸡棚门大开着,其他鸡窝的鸡也跟着窜出了鸡棚,在黑夜里四处逃散,并四处大叫。黎晓红家真不愧是走资派,她家鸡棚一 暴乱 ,其他鸡棚全都响应,尽管跑不出来,也此起彼伏的大叫,呼应,声援,咯咯咯,哒哒哒,喔喔喔,简直就是鸡的大合唱。

桃树傻了,只听文文说,快跑!于是拔腿就跑。

路面坑坑洼洼的,没跑两步桃树就被绊倒了,一个嘴啃泥。她爬起来,又不顾一切地跑,心里噩梦般地想,闯祸了闯祸了。只听身后传来几个大人的喊声:谁?是谁在那儿?有人偷鸡!抓贼啊!

瞬间,手电筒的光亮在黑夜里划来划去。

桃树几个终于跑进了自家单元,不敢回家,一口气奔上三楼。

三楼东头住着殷伯母一家。殷伯伯是老专家,本来该住二号楼的,但二号楼没房子了,所以住在这里,占着两家的住房。殷伯母年纪比较大,她的大女儿都工作了,小儿子也上大学了,都不在家。平时很喜欢桃树她们去她家玩儿。她家里总是安安静静的,养着几盆仙客来,仙客来的盆子里扣着鸡蛋壳,据说是让鸡蛋壳上剩余的鸡蛋汁流到土里增加营养。殷伯母会画工笔画,桃树第一次去她家时她在画葡萄藤,隔了一年去还在画葡萄藤,只是多了两串葡萄。桃树回去问妈妈葡萄很难画吗?妈妈说是工笔画很难画,要一丝丝地画。

桃树她们窜上三楼后,呼呼喘着粗气,从头到脚冰凉。听见楼下的嚷嚷声仍在持续,生怕人家追上楼来,走投无路,只好去敲殷伯母家的门。

殷伯母开门时手上还拿着笔呢,见是她们几个丫头,笑眯眯地啥也没问就让她们进去了。关上门,听文文桃树讲了事情经过后,殷伯母和殷伯伯都笑坏了,开心得不得了。殷伯母放下笔,给她们一人拿了一个西红柿,西红柿是桃树童年的水果,虽然两分钱一斤,也不是每天能吃的。晓岚摆手不要。桃树知道她不喜欢吃西红柿。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会有人不喜欢,让桃树知道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小朋友也会不一样。殷伯伯则跑到阳台上去帮她们看动静,回来报告说,那些人正在把鸡撵回鸡棚,估计今天晚上不会有事了。

这下桃树放心了。看着殷伯母和殷伯伯和颜悦色的样子,桃树想,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大人都为此会生气的。

成年后,很长时间里桃树都为自己干过这样的事感到羞愧,直到某一天突然听到一个同龄的朋友说,她小时候也去揪过别人家的鸡毛,也是为了做鸡毛毽儿,才偷偷松口气。原来这不是她独有的,是他们那个年代的孩子的共同科目。

大约半个小时后楼下归于平静,殷伯母让她们赶紧回家,免得父母着急。临走前,她从衣柜上拿下自家的鸡毛掸,从上面扯下几根最漂亮的鸡毛给了桃树。桃树跟文文千恩万谢后回家了。

因为这个鸡毛事件,很长一段时间里,殷伯母都是桃树心里圣母的化身,一想到 慈祥 博爱 这样的词儿就会想到她。没想到她后来也很惨,没有人因为她的博爱而对她博爱。

6.

桃树胆战心惊地进门,妈妈正在等她呢,看到她满身大汗,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要她重新洗脸洗脚。桃树看妈妈的表情,意识到妈妈还不知道她刚才干的坏事,遂放心一些,乖乖地去打水洗脚。膝盖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蹭破好大一块儿皮。

桃树洗完脚,听见窗外的大喇叭 滴 了一声,女播音员说: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八点整。 她缓过劲儿来,遗憾的想,今天少玩儿了半小时。往常是要八点半放国际歌才睡觉的。

桃树爬上床,妈妈蹙着眉过来给她捆毛巾被。北方的初夏,夜里还是凉的,尤其后半夜。而桃树跟柳树两个,睡觉很不老实,哪怕盖很薄的被子也会蹬得一丝不挂,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有些流鼻涕。妈妈便想出一个法子,在毛巾被的两头缝上布带,捆在她们腰上,这样无论她们睡觉多么不老实,肚子上总是有盖的,不会受凉。所谓的毛巾被其实很小,跟现在的浴巾差不多大,但卷成圆筒,足以保护住两个小丫头了。应该算是睡袋的雏形吧。柳树早已自己会捆了,桃树总还要妈妈捆。

那天晚上桃树因为干了坏事,心虚,就乖巧地说,我自己来。

桃树一边捆一边想,妈妈今天怎么了?不会是跟爸爸吵架了吧?爸爸最近不在家的日子比较多,妈妈会不会不高兴?

正想着爸爸走进来了,爸爸说,房间换过空气了吗?爸爸有个习惯,每天晚上要打开窗户换气。今天晚上爸爸去院里开会了,是妈妈换气的。妈妈说,已经换过了。爸爸哦了一声,看表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妈妈说,你们是不是又传达新精神了?爸爸说,喏,就是成立了中央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政治局直接领导呢。妈妈说,我在广播里也听到了。看来会搞得很大。爸爸说,是,我们从明天开始集中学习。

桃树听他们在聊她完全不懂的事情,就放心了。如果是聊家里的事,比如,明天早晨到底是熬小米粥还是玉米碴子粥,那就有可能发生争吵。

其实爸爸平日里很和蔼,对妈妈,对桃树柳树都很好。总是想着法子逗他们开心。空闲的时候,他会和桃树柳树一起捉迷藏,蒙上眼睛满屋子找两个丫头;等轮到他躲的时侯,他更是认真,笨拙地藏来藏去,有时甚至会爬到五斗橱上面去站着,让姐妹俩开心大笑。

但爸爸发起火来是很吓人的,足以让桃树心跳加快腿发软,让妈妈掉眼泪。爸爸一旦发起火来,妈妈从不对着干,总是一声不响,把爸爸扔到地下的东西捡起来,然后一个人躲到北屋默默流泪。厕所和厨房都不是她躲避的地方,都会被邻居发现或者感觉到什么。妈妈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心平气和的,不生气也不发牢骚。在桃树小的时候,认为妈妈就应该是这样的。等到自己也做了母亲,才知道这是多么不易,在外人面前藏起自己的心事,藏起对丈夫对生活的种种不满是多么不易。

妈妈忽然发现了桃树膝盖上的伤:怎么回事?但并不等桃树回答,就去拿红药水了。

桃树不吭声,心发慌。今晚的事要是被爸爸妈妈知道了,那肯定会家法伺候的,比家法伺候更难熬的,是妈妈的脸色。

红药水碰到破皮的地方很疼,桃树忍不住唉哟一声。妈妈仍旧什么也没说,擦完就走了。桃树心里拔凉拔凉的。如果是柳树喊疼,妈妈会撅起嘴给她吹吹,哄她说,好了好了,不疼了。

是柳树更会撒娇,还是妈妈更心疼柳树?

妈妈走出北屋,从外面锁上了门。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让她们姐妹俩插门睡觉的话,早上是怎么都叫不醒的。何况爸爸妈妈起得早,也不想把她们那么早叫起来。通常是妈妈先起来,烧上早饭,然后爸爸起来,刷牙洗脸。爸爸刷牙洗脸时,才会打开北屋的灯,妈妈也才会叫她们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几乎天天天如此。有一年地震了,柳树被震醒,拍着桃树说,你干嘛乱摇床啊?桃树迷迷瞪瞪地说,我又没摇!这时爸爸冲进屋来,抓起桃树柳树,一个胳膊下夹一个就往楼下冲。冲到楼下了,听见罗阿姨还没敲开文文和弟弟的门。事后爸爸对妈妈说,看来我们从外面锁门是对的,不然要误事。

柳树正趴在床上看小人书,桃树讨好的说,什么书啊,好看吗?柳树一眼就识破了桃树装乖的假象,哼了一声,看着妹妹说,我敢肯定,你今天晚上在外面干了坏事。桃树说,没有,哪有啊。柳树说,我听见楼下吵吵,有人把鸡窝里的鸡放出来了。肯定是你们几个疯丫头干的。

桃树继续申辩,不是的。我们挖知了来着。但声音里透着心虚。柳树不再理她。

桃树回想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瞪着眼睛在床上滚来滚去,几下就把毛巾被滚散了,自己捆的就是质量差。她索性用两只脚把毛巾被撑起来,撑成一个房顶。这是她经常玩儿的游戏,像一顶轿子,她想象自己是坐在轿子里的人。她从小人书里看到好多次,女人坐在轿子里。

妈妈在外面敲门:柳树,关灯了!柳树噢了一声,只好关灯。

关灯后。桃树顿时陷入了黑暗,是她自己内心的那种大黑暗。一但进入大黑暗,桃树就不再是白天那个疯丫头了,种种疑团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让她沉重得不能再沉重,安静得不能再安静。尤其是那个最大的最可怕的疑团,今晚也冒了出来,将她整个心都塞满了:

妈妈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妈妈为什么总是对我皱眉?妈妈对我为什么没有柳树亲?妈妈为什么找不出我的小衣服?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到底是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桃树心底有很多问号,像豆芽一样往外冒,又粗又壮。桃树看妈妈生过豆芽,总会在泡好的豆子上盖一层纱布,再在纱布上压两块砖头,这样生出来的豆芽就特别的壮,白生生的,短而粗。桃树的 记忆豆 上也压着砖,一旦冒出芽来,也是短而粗,非常强壮。

也许是疑问太大了,让桃树觉得好累,很快就进入梦乡了。

那是个没有苦恼的地方。

7.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桃树她们单元门口就被刷上大字报了:《且看三幢一单元的家长们是怎样教育子女的》。显然那几家养鸡户气坏了,连夜写了这张大字报。

大字报从 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 开始,一点点延伸,终于写到: 由于你们放松了思想改造,放松了对子女的教育,致使你们的子女犯下许多错误,比如用弹弓打坏玻璃窗和路灯,去围墙外社员的地里偷挖地瓜,爬到窗户上偷看大人午睡,在后墙根玩儿火,现在,竟然发展到了偷鸡的地步!(他们是绝对想不到她们只是去偷鸡毛并非偷鸡),实在是思想道德败坏,滑向了资产阶级的泥坑 结尾是: 我们不得不大喝一声:同志,你们该清醒了!资产阶级正向你们招手呢!再不采取行动,你们就十分危险了!红色江山将要改变颜色!我们等待你们拿出革命行动来!

大字报贴到了家门口,全单元的家长们都坐不住了,尤其是大字报里列举的那些 罪行 ,让家长们大吃一惊:原来自己的孩子这么野?干过这么多坏事?尤其是偷鸡这件事,太可怕,成小偷了,再不管真的要滑向泥坑了,不管是哪个阶级的泥坑都很危险。

桃树文文晓岚梅子四个主犯,无论各自的家长怎么恐吓审讯,都坚持说她们不是去偷鸡的,只是想扯鸡毛做鸡毛毽儿。幸好还有夏蕙和金霞她们两个同党,证明她们的确只是想扯鸡毛。家长们虽然觉得匪夷所思,终于还是相信了。偷鸡和偷鸡毛,性质当然不一样。就此放过。

但在桃树妈妈看来,最可怕的不是偷鸡毛,而是大字报里说的 爬窗户偷看大人睡觉 。这件事真的让她大惊失色。

经过一番审问桃树交待了,那是她干的。她说有天中午她没有午睡,下楼玩儿时,看到几个小朋友在对面的5号楼一家窗户下互相举着往上爬。她很好奇(不好奇才怪),跑过去问他们干什么呢?一个孩子神秘的说,这个房间里的叔叔阿姨抱在一起睡觉,你想不想看?当然想看(不想看才怪)。桃树记不得是谁把她顶上去的,反正她上去了,踩着窗台隔着纱窗,她看到叔叔阿姨果然抱在一起,睡得很香,还轻轻打着鼾,完全不知道已被偷窥。

桃树实在不明白,天气那么热,他们为什么要抱在一起呢?桃树可是连毛巾被都不想盖,姐姐挨着她她都嫌热。正在这时阿姨翻了个身,醒了,一眼看到窗户上站着个孩子,吓得翻身坐起一声惨叫。桃树跳下窗户落荒而逃。由于缺乏斗争经验,她直接朝自家单元跑去,叔叔打开窗户看到她了,是三栋一单元的孩子。

桃树讲完后妈妈非常生气,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以往桃树犯错误她会给桃树讲道理的,错在哪里,为什么错。这次她只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下次你再敢去爬我就打断你的腿!这让桃树意识到,这个错误是所有错误里最严重的,肯定已经越界了。

那一天,三栋一单元的七八户人家,家家都传来教育孩子的声音。虽然去偷鸡毛的只有四个,但大字报揭发出来的 罪行 却涉及到了所有孩子。赵小军是用弹弓打烂玻璃加上路灯的主犯,他爸爸给他做了个很棒的弹弓;金亮扎烂过对面一个孩子的自行车轮胎,因为那孩子不借给他骑;平平和安安曾一起去围墙外的菜地里拔人家生萝卜吃 因为偷鸡毛事件的败露,这些事也就被牵扯出来了,就跟现在抓贪官一样,一个大贪官后面总能牵扯出一串小贪官来。

但几个孩子的家长在教育了各自的孩子后,忽然意识到,他们也应该对大字报进行反击才是。孩子们固然有错,你们养鸡就没有错吗?是更大的错!是小农经济思想在作怪!何况占公家的地盘养鸡,是自由主义的表现!

于是,三栋一单元的家长在当天下午采取了两项革命行动:第一项是每家家长带着孩子去看大字报,认领各自的错误,并实施各自的家法(比如桃树就被爸爸用木尺打了手板心,三下,爸爸并没有因为桃树偷的是黎伯伯家的鸡就多打一下,这让桃树觉得爸爸觉悟很高);第二项是写一张反击养鸡户的大字报,贴回到对面单元去。

这项革命行动的主谋是文文爸爸,他毕竟已经参加了造反派,比较有资格。大字报的内容是文文爸爸和梅子爸爸共同起草的,但字儿是妈妈写的。没办法,妈妈的毛笔字出了名,一想到写大字报就想到妈妈了。

桃树很兴奋,她们的事终于成了大人的事。她看着金霞妈妈熬浆糊,又跟着文文爸爸提着浆糊去贴大字报。

大字报贴出去第二天,墙根儿那一溜鸡窝就安静了,公鸡母鸡都消遁了。那个形势下,谁也受不了上纲上线。

事情平息后,家长们还是觉得孩子们不能再这么野下去了,偷鸡毛毕竟沾了个 偷 字,还不知接下来会干什么。所以有必要采取真正的行动,给这群野马套上个笼头。

商量了一阵,提出一个方案:办学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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