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奇曼眼里
文章来源:新竹文学网 | 2020-01-10
在塔奇曼眼里,最值得描写的历史,是人在心智未能控制自己的行为的情况下的行动,他们会犯下巨大的错误,但命运却从错误和灾难中浮现出来,让人认出它,犹如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向摩西现形。
1962年10月,赫鲁晓夫把核弹头运到古巴,时任美国总统的约翰·F·肯尼迪实施海上封锁,双方往来了几个回合,苏联终于在十多天后撤走了莫须有的核导弹。人类避免了一场可能的灭顶之灾,其间的10月27日,肯尼迪及其幕僚几已决定动武,灾难的爆发真只在一念之间。是什么阻止了他的行动?
赫鲁晓夫与肯尼迪
说来就是一道传奇了:几个月前,肯尼迪刚刚读完了一本书——芭芭拉·W·塔奇曼的《八月炮火》。正是它让他在紧要关头了忍住了冲动。《八月炮火》写的是1914年,欧洲强国如何以梦游的姿态走进了一场世界大战里,肯尼迪想起书中的往事,不禁怵然:只要一步走错,将来就会有人续写一本《十月导弹》……
让我们理性地看,《八月炮火》的贡献顶多也就是给肯尼迪提了个醒,没有这本书,也许总统也能做出正确决策。但说芭芭拉·W·塔奇曼的书能让人读后依然长久沉浸其中,是没有争议的。塔奇曼是历史写作的行家里手,《八月炮火》发表不到一年就销出七八万册,无数人对它珍爱有加,他们绝对乐意相信这样一个说法:出色的历史著作不仅不需加入等待读者临幸的漫长行列里,而且还能影响到世界重大事件的进程和演变。
在塔奇曼77年的人生中,像这样可以一说的事情着实不多。我怀疑,如果塔奇曼本人再世,是不是会觉得自己值得一写,就像她在《八月炮火》中写霞飞、写威尔逊、写威廉二世,或者像在《骄傲之塔:战前世界的肖像》一书中写索尔兹伯里、托马斯·里德、理查德·施特劳斯、克鲁泡特金、左拉、那样。
《八月炮火》
这些人,每一个都被她写得仿佛又活了一遍似的:霞飞将军“模样活像个圣诞老人,叫人一见便有慈祥朴直之感——这两个品质在他的性格中是不易察觉的”;
炸药的发明者“既是尖酸刻薄的空想家,又悲观认命,腼腆忧郁,几乎足不出户,4 岁就过着隐士的生活。”
左拉的形象,她引用福楼拜的评语简直太过精当了——“一个腿脚脏兮兮的巨人仍是巨人”。
托马斯·里德是她在为《骄傲之塔》搜集素材时的大发现,他的“可写度”太高,在成书中,像下面这样的描述,几乎可以视作一出古典悲剧中的一个过场:
“里德既没有亲信也没有实力相当的竞争对手,是国会唯一的统治者。为了避嫌,他在公共场合总是只身一人行走。这个身材庞大的隐士每天早晨从他的住所肖勒姆饭店……缓缓走向国会山,很少停下来和别人打招呼,也不去理会街上盯着他看的陌生人。”
里德的讽刺漫画
里德是“我们时代的失败者”,但世上可称“失败”的人生何其多也,塔奇曼选择重笔濡染里德,是因为他的才干和性格之间具有激烈的冲突,因而其个人传记具有古典悲剧的色彩。里德在美国加入帝国主义行列的年代坚持反对帝国主义,在有望竞选总统的时刻,保持自己爱好冷嘲热讽的秉性,不肯屈尊于公关人情所需。类似的还有克鲁泡特金,他既是受到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头尊重的亲王,身上又背负着无政府主义的根本矛盾,即无法通过有组织的方式竞争政治权力,只能诉诸暴恐行为,消灭人的肉身,于是其醉心的事业必然只能骚嚣一时,缺乏后劲。
其实想一想莎剧就能清楚,古典悲剧的一大核心教训,就是“性格即命运”。李尔王仅仅因为性格原因,偌大的国家就送了出去,爱女忠仆死的死散的散。塔奇曼对人物的痴迷,聚集在性格与命运的联结上,而且“命运”是一个集合名词,不止涉及个人,还关乎群体。19 6年4月,她发表了一篇深度时评“对日本的诊断”,其中,她以东方人的“面子”观来分析日本人在外交方面的怪异的行为方式:
“举个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日本的出租车司机如果找不到路,绝不会问路,虽然你和他都知道已经迷路。他更愿意无望地四处乱开长达几个小时,用尽需要自己负担的汽油和时间(日本出租车是固定价格,不是按车程计价),只是为了保有一个熟悉线路的印象,从而保住面子。”
真是洞若观火,有一种因尽在掌握而不容置疑的口吻。所以她的散篇文章大多发表于专业外交和政治刊物(“对日本的诊断”刊发于《外交事务》),她的演讲面向的都是专业学会和学术机构(内容往往离不开为何她这样的“业余历史研究者”写出来的书却比专业著作好看很多),她在一生中名气最大的时候,都不愿意去给一大群目不转睛的学生开讲座。
历史学家芭芭拉·W·塔奇曼对历史人物洞若观火,曾两次获得普利策奖
也许塔奇曼只是通过文本和照片来抓捕自己感兴趣的人物,不过,那些政治和文化人物留下的浩瀚资料,够她一辈子潜心玩味其中的了。塔奇曼若写一本关于日本的书,必然处处能埋伏下有关“面子”的细节;同样,在《骄傲之塔》中,你会发现尽管每一章都涉及三四十号乃至近百号人物,但他们组成的群像,却像超级市场里一栏一栏的货架一样,彼此区分,摆放得井井有条。
写法国德雷福斯事件的一大章“我要战斗!”其中的核心人物,从左拉、克雷孟梭、梅西耶、拉扎尔到法朗士,各各不同,但把他们与写英国的那一章“权贵”相比,你又会发现两国人的差别之大,有如天壤一般。法国性格是焦躁不安的,语言很短促,很少长篇大论的驳诘,精彩的话语对攻,每个人物的出场都是急匆匆的;英国性格却是一副被“例外论”庇护的笃定相,打猎,赛马,社交,政治事务不是烈性炸药,而是一段在上流人士手中传来传去的玉玩,懒散的讽刺家时不常地讽刺几句。
《八月炮火》折获196 年普利策奖,次年,塔奇曼写了一篇题为“历史何时开始”的文章,发于《纽约书评》,其中提到了威廉·夏伊勒。“我从亲身经历中发现,我写不了当代史,”而威廉·夏伊勒却可以,“他们不因身在其中而受影响。”这是真话。
《骄傲之塔》里的主要人物,多多少少都有一股漫像的味道:托马斯·里德是个巨胖之人;法国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德鲁莱德腿长鼻子长,酷似堂·吉诃德;罗曼·罗兰很容易激动,被德雷福斯事件的连续转折惊得不停啁啾,到科隆去听施特劳斯指挥《英雄的生涯》,又写下了许多赞叹;辩论高手阿瑟·贝尔福,常常因为让人辨别不清他的真实立场,而成为一个冷漠孤僻的谜团。必须站在时间的距离之外,塔奇曼才能去敲他们的门,感受他们的 与困扰,将他们身上的个别特征化成肖像的亮点。
法国德雷福斯事件漫画
在“计以盎司的历史”一文中,她非常得意地提到《八月炮火》把霞飞比作圣诞老人这神来一笔:“这句话一写出,那幅画面就击中了我,我开始想象霞飞的大肚子、多肉的脸……”说得仿佛想象先行、然后才有事实一样。但是,只有作古多年的历史人物,作一些想象和夸张才感觉游刃有余。写当代史并非塔奇曼的强项,例如,她本人去过西班牙内战,但她留下的主要文字只是一篇较静态的外围观察——“马德里在读什么”,它和“对日本的诊断”、“历史何时发生”等文章一道,收入《历史的技艺:塔奇曼论历史》一书。
19 7年的马德里在读什么?“古老的童话带上了战争的痕迹”,《小红帽》有了一个新版本;“马克思主义在马德里战时文学中只是冰山一角”;“士兵图书馆有各种各样的书,上到荷马,下到埃莉诺·格林”;“在后方,战争对印刷品的影响随处可见。格兰维亚大道上的大书店黑灯瞎火……”;“《电影世界》19 6年7月的封面上装点着凯瑟琳·赫本的肖像,这是西班牙还在出版的最后一种电影杂志。”
受到战争影响的19 7年马德里街头
如果我要自不量力地仿照《史迪威和美国在中国的经验》(塔奇曼的另一部获普利策奖作品),写一册《塔奇曼和她眼里西班牙内战》,我大概会从这篇文章入手;我会像她想象修雷尔-凯斯纳迈着稳定缓慢的步伐走上讲台,“好像要上绞刑架一般”一样,想象她自己如何逡巡在拆毁的报刊亭遗址之间,如何透过被沙包堵住的橱窗玻璃,窥看书店里摆放的书籍,为自己能辨别出的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作家、书名而暗暗喜悦。
她身在当代史中,却有意地让自己的所见仿佛是从一个未来时刻投往过去的光,所以她目之所见都蒙上了一层历史证物的色彩。书卷、宣传品、报纸、杂志,报刊上叙述的,书中印刷的故事,都是事后被发现的东西;这个天生的嗜字癖拿着一张地图,就像很多年后的一个考古队员,掸掸灰土,贪婪地辨认那上面每一条街道的名字。
如果威廉·夏伊勒不写当代史,那么他1941年当时留下的《柏林日记》大约会变成塔奇曼的菜:“快到我碗里来!”日记里描述的希特勒行止,将会一字一句地转移到塔奇曼那些4×6英寸的小卡片上,然后,《第三帝国的兴亡》也许会由她来执笔:
“希特勒午餐吃得很简单,往往是一份炖蔬菜或蔬菜煎蛋卷。他当然得算是素食主义者、禁酒主义者和禁烟主义者。他往往会邀请一个小圈子里的人共进午餐,包括三四名副官、赫斯、官迪特里希博士,有时也包括戈林。在这种宴席上,会摆上一种专门为希特勒酿制的酒精度仅1度的啤酒,有时也会摆上一种用酸白菜酿制的叫做‘赫尔夫’的饮料,其中加了一点摩塞尔河葡萄酒调味。”
享用午餐的希特勒
“马德里在读什么”一文,当初发表在《国家》杂志上。这本杂志曾由她父亲,一位知名的银行家兼法国印象派绘画收藏家所掌。她是标准的知识精英之后,还不怎么会说话时,塔奇曼就被父母带着,连同她的两个姐姐一起到处去看世界了。她的外公,美国驻土耳其大使老亨利·摩根索引着她爱上了历史。她成年后嫁给了一位知名医生,自己在纽约东78街有舒适的寓所,纽约的图书馆里有书山字海,结果,她反而得靠那些4×6英寸大小的卡片,帮助自己远离文字那个宇宙黑洞般的诱惑。
“关于做研究,最重要的事实要知道何时停止……你必须在你完成之前停下来,否则你永远也停不下来,也永远完不成。”她写道。研究是无止境的,“幸运的是,我希望看到作品编印成书的渴望更为强烈,这成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历史研究者需要掌握“计以盎司的历史”——她又一篇谈历史写作的文章的标题——精确到锱铢必较是必需的。对塔奇曼来说,爬梳故纸堆,访问与研究课题有关的人,再加上实地考察,三者不可偏废。然而最其重要的还是得“会写”。塔奇曼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她自己上边有两个姐姐,在一大群女亲的包围中,她却磨练出一种擅长感受战争中的男人(霞飞、史迪威、威廉二世、威尔逊……)的心理,并将其诉诸笔端的本领,这算是值得为她立传的人去探索的为数不多的趣题之一。趣题之二,以“计以盎司”的标准来说,不妨搞清楚她一周五天竟日沉没在图书馆里的时候,吃的是什么品牌的三明治,带着哪一类包装的葡萄干。
她并非学术意义上的历史学者,没有博士学位,但这是她骄傲的地方:她却不必受学术中人必须遵循的规范的束缚,不需要削足适履地去处理主题。她使用的语言,承袭了美国19世纪爱默生以来的传统,构句精美,典雅,用词却十分精准。
“历史需要准确,用词不慎会出现作者本无此意,而读者深会其意的差错……文字是极具诱惑的危险东西,要谨慎使用。”法国作家居伊·德·莫泊桑也说过,不管你要说什么,只有一个词表达你的意思,只有一个动词表述动作,只有一个形容词赋予其声色。“你必须寻找那个词,那个动词,形容词,不要满足于差不多,不要求助于小伎俩,哪怕是聪明的伎俩,也不要借助口头语来躲开难题。”
芭芭拉·W·塔奇曼
塔奇曼很讨厌《八月炮火》书评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愚蠢。在她看来,这就是用词不确的写照。让肯尼迪怵惕的是古人的愚蠢吗?也许他认为是。但悲剧存在的意义远在“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之上。《八月炮火》按悲剧的逻辑架构,其中的政治家和将军们并不愚蠢,正如李尔王、奥赛罗、阿伽门农、俄狄浦斯们也都不是因为愚蠢而让自己毁灭。他们是“性格即命运”一语的证人。
在塔奇曼眼里,最值得描写的历史,是人在心智未能控制自己的行为的情况下的行动,他们会犯下巨大的错误,但命运却从错误和灾难中浮现出来,让人认出它,犹如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向摩西现形。“它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气质,”塔奇曼这样评论“愚蠢”的一战,“使之高于普通的繁芜琐碎,这是伟大的悲剧必需的元素。1914年的8月,有一种东西在逼近,不可逃避,无所不包,笼罩着每一个人。完美的计划和易犯错的人之间的可怕矛盾直让人颤栗……”
《骄傲之塔》,让塔奇曼本人自负其勇的一部大书,在写到让·饶勒斯之死(简直是收束一出悲剧的完美人选)后戛然而止。战争打响了,结束语召唤着读者去重翻《八月炮火》(《骄傲》在《八月》出版四年后问世),后边尾随的仅是一个五六百字的后记。关于1890—1914年这十五年间欧美世界在“面”上的特征,后记中只用了一串“更××”来打发:
十五年,铸就了一座骄傲之塔,“与此后的时代相比,居住其中的人更自立,更自信,更有希望;更伟大,更奢侈,更优雅;更舒适,更快活,在彼此的陪伴和交谈中更愉悦,更不公,更虚伪,更悲惨,更贫困,感情更丰富(包括虚情假意),更难以忍受平庸,更有尊严地工作……”正反对应,遥遥呼应狄更斯经典的《双城记》卷首语“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在《历史的技艺》中还有一篇演讲稿“人类的闪光时刻”,在我看来,茨威格一整本《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堆砌了华丽而单一的辞藻,反不如塔奇曼感受力更强,点得更透:“你无法从恶中分离出善,智慧、勇气、善良也和无赖、贪婪和愚蠢相伴;英勇无畏和坚忍不拔也和虚荣、残暴、腐败同生同灭。”这是在古典悲剧精神里的熏陶过的人说出来的话。
其实,每个时代都不乏自信和虚伪,优雅和贫困,但塔奇曼却只能把类似的评语献给已翻过去的史册。她不能从当代史中听出同样的音律:“生活在20世纪的人类不值得羡慕。他们以前相信自己是神的造物。现在他们失去了骄傲,开始思索自己最近的斑斑劣迹和眼前的重重困境。他们再也不能如赞美诗诗人那样尊称自己为‘仅次于天使之人’。”——当代史让她遗憾,乏力,有时甚至恶心,但我们能不能向她引一句中国古人王右军的话:“后之视今,犹如今之视昔”?
《历史的技艺:塔奇曼论历史》
(美)芭芭拉·W·塔奇曼 著
张孝铎 译
中信出版社 2016年2月出版
《骄傲之塔:战前世界的肖像 1890—1974》
(美)芭芭拉·W·塔奇曼 著
陈丹丹 译
中信出版社 2016年4月出版
(实习: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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