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玄幻小说盛夏之乱
文章来源:新竹文学网 | 2020-01-31
寒冬腊月,白国的帝王驾崩了。
这事发生在夜里,来得并不突然。这帝王自暑天就缠绵病榻,硬是憋着一口气没咽下,等到天儿渐渐凉了,北风一来,才撒手西去。
那年冬天皇宫中哀啼不断,直被北风带到闱墙以外来。我站在禁城之外不远,听里头传来的所谓万人同哭,一边在心中猜想,这声音里哪个是位高权重的近臣,哪个又是国色天香的贵妃。
哭声停了半月,我被请上皇宫专有的明黄色的马车,路上有随行的嬷嬷低声闲言碎语:这丫头虽然傻,有时却真骇人得很,你她猜前几日说了甚?她的声音更低了,她说皇城里的哭声都不是真的,她没听着有人哭,倒听着有的呼名,有的喊利。
嬷嬷的声音散在呼啸的风中,极快就不见了。
一个时辰之后,我站在白国未来的国君面前同他对视,有人吩咐我下跪却被他止住。彼时刘因比我大不了几岁,身量亦与我相当。他冲我仁厚地一笑,唤了声白姑娘。
我叫白湮,那年我十三岁,是白国天命所定的圣女。而刘因当年十四,是不久前被秘密从蜀中迎回的镇南王之子。
就在六个月前,我们还谁也不知道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身份相对。因为在这半年间,这个国家发生了建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动荡。好几场闹剧。
在讲帝王病危,绝后,王室混乱,将相反目,神鬼之术盛行,新主夺权等所有白国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事件之前,我首先要讲那天午后的两个剑客。
大事来之前都有预兆。可白国的混乱没有,所以我在我心中为它找一个预兆。
多年前的某个午后,顺京城墙之上站着两个剑客。
剑客们都喜欢在城墙上站着,找个如同这样的烈霞天,这样会令他们看起来像是英雄。那日夕阳如火,将两个剑客的身影镀上一层浓重的色彩,他们无声地对峙着,一任自己的衣袂被大风鼓荡,剑刃泛出耀眼的光。
“杀一个人,真能亡一个国家?”一个剑客开了口。
“保一个人,就能救一个国家?”另一个剑客反问。
他们谁也没有回答彼此的话,对峙了不知许久之后,第二个剑客说道:看来今日是你我殊途之时,今后各奔前程,你且珍重则个。
珍重。
这话说罢,两人再无言,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坐在低矮些的墙头上看着他们离去,而下面等着看他们动手的人一哄而散。他们以为这场决斗已经结束,孰知剑客的比试才刚刚开始。有些事光靠嘴说分不出高低,靠武力解决更是无稽之谈。唯有岁月能将胜负分晓。
在那两个剑客离去前后,正是六月伏暑。帝王在宫中缠绵于病榻,而帝王之子齐聚蜀中。
大皇子去西北视察,途逢险峻山路,只得改道;二皇子去仙岛求药,海岸船只损毁,只得改道;三皇子则去南方赈灾,意外失了物资,也只得改道。巧的是,这三人改道,却都改到了蜀中。
不如直说,三位皇子之所以接连去了镇南王府邸,是想为自己赢得登基的支持,只是不巧撞到了一块儿来。于是镇南王设宴款待。
整个白国地位最高的贵胄们齐聚一宫,那场面想必十分。彼时舞娘婀娜,弦乐,大家饮至酣时便提起了龙脉一事。但凡这些人聚集,少不了感叹一番今朝龙嗣微弱这白国王裔到了这几代,当真是令人唏嘘啊,当今圣上只有镇南王一个兄弟不说,连子嗣也不过三个,而这三个王子当中,至今还未有有子息的。如此这般,吾等肩负重任,今后当一力兴我白国,使子孙绵延,更要令疆土开拓。
几人连声道好,壮志满满地举起酒杯。
三位皇子坐在这镇南王的府邸里,恐怕不由会想,若皇叔一举将他们三个都害了,那么皇位岂不是落入了他的囊中?所以听说那时虽然面上和平,但三个皇子都做了自保的万全之策。这万全之策无非是以兵力等种种手段令皇叔清楚,若你起了歪心思,你的下场定比我们更加惨烈。
彼时朝中重臣纷纷选了自己要扶的那皇子,当然也有人赌镇南王。三皇子齐聚蜀中那一阵子,可真是热闹的时候。
这也是为何那件事的发生显得如此。
在四王举杯饮尽盏中酒的时候,一缕青烟飘到了他们面前。在兴头上,无人注意这微弱的异象,四人继续清醒又糊涂地算计着,斟酌词句,盘算着下一句要说什么,下杯酒怎么喝。直到那烟愈来愈浓,愈来愈浓,才有侍者惊慌的声音传过来,压过所有豪言壮语文韬武略。
着火啦,正殿着火啦。
那一把火真乃国灾,一下子将这微弱的龙裔烧得净净。
噩耗很快就传到了顺京。皇后娘娘悲怒交加,一日气得昏厥三次。好你个狼子野心的镇南王,竟一日谋害我三个皇子,给本宫将他满门抄斩!不,株连九族!
有谋士在旁小声提醒:娘娘息怒,镇南王已然葬身火海。纸包不住火,眼下这藏不了多久,若不尽快想好万全之策,只怕要出乱子。
皇后娘娘咬牙:起驾,去蜀中。
皇后走得急,三日便到了。那时镇南王府正是一团糟,无诏不敢发丧,连下人们都不被准许出府。整个府邸如同一口闷热的棺材。
四个王爷的身子被烈火烧得不成形,又被暑天闷了一遭,腐臭之味令人掩鼻。
那时候,刘因跪在父王的棺材前面。周围是放了融,融了换,换了再融的冰,以及它化出的冰水。带着焦味的腐臭将他笼罩。
哦,是了,龙裔并未被烧干净,还余一个镇南王的独子刘因。
皇后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张与镇南王七分相似的脸,不由怒从心来,险些忍不住将他一巴掌扇倒在地。
这怒气不知酝酿了多久,她却掩着鼻子微微倾身,声音和善地说:因儿,从今往后,本宫便是你的母后。你愿意随本宫回顺京,坐龙椅么?
刘因并没有犹豫多久,便点下了头。
儿臣愿意。
当天夜里皇宫的人马便就着夜色启了程。后人将这段史称为“五王夜归”这词一听便有庄严浩大的味道。仿佛这夜不是寻常的夜,而当是一个白惨惨的,生灵簌寂的夜,而他们走的也不是寻常道路,是那么一条独一无二的,仿佛不在这世上的路,那条路上众人行色匆匆,但每张脸上都是庄严,仿佛他们知晓自己带着这国家的劫灰与火种。
刘因回京之后,新的难题摆在众人面前。帝王病倒于榻时原本是三位皇子轮流摄政,现在够资格说话的,只余下了这十三四岁的幼主。
三个皇子陆续发丧之后,一将一相都想夺权。
皇后是个聪明人,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将相两人斗,既不,也不偏向谁。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微妙的平衡维持着,将日子慢慢熬,慢慢来。
与此同时,邻邦州余国也是虎视眈眈。
朝堂上的剑拔弩张且不提。帝王三子与镇南王同时困毙于火中的事很快就流传于民间。百姓惶恐,皆言大难降之白国矣,任朝廷怎样粉饰,怎样辟谣也毫无成效。本来并不少见的灾害也变成了天命所向。
鬼神之术也就是在这时兴起。人心如此如同凡人治病得有症结,这国家病了也得有因,才能有果。找不出症结缘起之时,最便捷的法子莫过于将一切推给上天。
朝廷琢磨了一阵子,非但没有加以抑制,反而助长其风。
不多时,皇后娘娘下诏,道宫中已觅着一个法师神人,此法师夜观天象,只见紫微星动,月离于毕,荧惑守心,正是大凶之兆。此象主帝王家之灾劫,累及百姓。当今主星幽隐,辅星黯淡,唯有紫微天宫周围散落勾陈一星,四方光曜,若得此星入紫微垣,则可化凶为吉,调七政之枢机,固阴阳之元本。
我就是于这夜在白国史册上登场。那时我还没有名姓,在那次观天象罢的密谈过后,被定为城西白姓人家三女,掌心有胎志者。
宫里的人踏着曦光就来,在顺京西北白姓人里一户一户地搜,直到我木木地朝他们摊开手掌。
为首之人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通,俯身问:小姐平日可乖顺?
我还是双目无神地瞧着他,点头:乖顺。
近旁就有嬷嬷低声碎语:我家小小姐…脑子不太灵光,旁人问什么,她只重复着说。
那穿官衣儿的却笑了开来:无妨。他随即回首,对随从道:她便是我们要找的人。
后来我知道,勾陈之星是后妃星位,若我此时入宫必然要封与那只剩一口气的帝王为妃,他一咽气,我就得陪葬。为免此事发生,我须得等到帝王驾鹤西去才能入宫,受封圣女。
家人开始一反常态地恭敬对我,令我浑身不舒服。好在这情形只持续了不久,皇宫内就响起了嚎啕之声。
半月之后,我与刘因相对而立,他仁厚一笑,唤我,白姑娘。
既然是朝廷要的人,那就必然有她的用处。
我入宫后的三天,是斋戒开慧眼的时候。整整三日,我与法师一同坐在焚香的屋子里,面无表情地看面前面貌狰狞的神像,饿了便吃供果。
天微亮的时候,外头会传来吟唱梵歌的声音。法师问我:你听到了什么?
“顺从。”我这样回答。
是力量。
嗯?
所谓大势所趋,国家要顺从天下大势之力量,要。
力量何来?
人心。
在这段对话发生半日后,狰狞的神像中央打开一道暗门,有纤细的身影钻出来。陡然望去像是那天神化为了人身,定睛一看却是新成为太后的皇后。
太后向我安顿了三句话,反复排演数次。
承苍天旨意,灾星有二。一则文官之首,其祸在朝纲,二则武官之首,其祸在疆土。除此二官,清君侧,则紫微星重现光曜,祸乱可平。
我未曾辜负她的期望,在朝堂之上原原本本地将这话说了一遍。那氛围庄严得令我想笑。我想起一个月前有人翻越了我家篱墙站在我面前,对我说道:你不傻。
我从未说过我傻。
想过不一样的日子么?
不一样未必是好的。
确实。
可是我想。
我是这样得到的掌心的“胎志”烫伤之后滴上暗红色的药水,伤口愈合之后自然会形成。
如今我坐在朝堂之上,居高临下地宣布一将一相的死刑。四周鸦雀无声,而刘因坐在我右侧的宝座之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却又极快散去。刘因当了几个月的摄政王,半个多月的帝王,可他至今尚未亲政。他身后垂着层层叠叠的珠帘,在那里坐着这国家真正的头脑。我这话一说出就有从拨开珠帘出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而他将那的话原本重复。
既是天意,还请二位爱卿卸下肩上重担,回去颐养天年罢。
“妖言惑众!”将相皆是不依。朝堂之上嘈杂之声渐起。
那一日,全皇宫的侍卫都齐齐守在正殿外头,待场面稍有混乱时便叫着护驾冲了进来。瓮中捉鳖。
这时将相便都懂了。他们痛骂过后便是求饶,求饶过后又是痛骂。我与刘因坐在高高的殿堂之上,不言不语地向下望,像是看着一出事不关己的戏。
如同“五王夜归”一般,史官似乎极爱这些荒唐闹剧,便都一一命了名,这场变故叫做“文武之祸”所谓天灾,人祸。这事的缘起,用字讲究的史官看得清,史书是最明了。
我看着那两人的尸体在朝中众臣的觳觫中被抬了下去。
平将相之乱自然不止杀两个人这样简单,可这事干得漂亮。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在腐朽已久的野地里点燃一场大火,打破寂静,逼得所有该发生的动荡都升温,以便将所有该解决的矛盾都化解。
朝野的变乱才刚刚开始。邻国照样虎视眈眈。
州余国一直没有动手,但它像一个徘徊在白国附近的幽魂,始终准备着伺机而动。州余弱于白国不止一点,它想等,等一个损耗最小的时机,再安然地将它收入囊中。只看白国会不会给它这个机会。
而白国的动乱开始了,丞相余党,将军余党,民间叛军,朝廷一一清剿,这样几年过去,白国终于勉强归于平静。后来到了最后一步,该肃清朝中不正之风之时,我又被请上了朝堂。
刘因坐在我的右侧,如同一具傀儡,而重重珠帘之后依旧是太后。
众臣都念着几年前的“文武之祸”见我如同夺命灾星,只怕自己成了下一个被瓮中捉鳖的人。有我在的时候,他们像刘因一样听话。
那时的刘因十七岁,已然摆脱了从前孱弱矮小的少年模样,仿若一节竹子,在所有人都未及意识到的时候蹿得高大且健朗,浑身散发出英气与勃勃生机来。然而他姿态依旧仁厚,每日规矩坐在那龙椅之上,被旒冕遮得看不清楚神情。
这变化朝中众臣不会视而不见。有一日,新的丞相斗胆开了口,而文武百官齐齐附和,委婉的话说了许多,意思无非一个:
如今国君年纪渐长,还请太后娘娘释权。
那个聪明的女人经过这些年的操劳,像是老了不止十岁,她在重重珠帘后一声苍老的叹息。从后面传话的走到一半,刘因却开了口:朕资历尚浅,不敢贸然接过大权,此事,请诸位爱卿日后再议。
这几乎是刘因在朝堂上说过的唯一一句出自自己口中的话。这话说得平静且淡然,百官面面相觑,最后只得躬身答是。
虽然语气并无异常,可说这话的时候刘因的手抓紧了龙椅,似在竭力隐忍。这模样太后看不见,可底下的臣子瞧得清清楚楚。我余光瞥见这一幕,再望向臣下们瞧不见的刘因的脸,却见其神色其实了无波澜。
我这就知晓变故又要来了。
果不其然,在这桩事发生后不到半年,刘因便来找我。
“白姑娘救朕。”他第一句话这么说。
在法师安排之下,我与他单独于几年前那个焚香的屋子里相对而坐。
陛下请讲。
刘因告诉我,太后企图大权独揽,迟迟不将朝政交予他打理,而他在朝中尚且站不稳脚跟,所以无法与她对抗。近日众臣要求太后释权,他发现了更加令他惶恐的事太后在他的膳食里施了慢性的毒药,企图将他谋害。
他要我如法炮制,在朝堂上处死她。
几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正是那个女人在这里,与我开了此种做法之先河,未料第二个就轮到她。
刘因来求我,因为他不确定以我的心智是否能够理解威胁。其实我心知自己只是他们的工具,不论他以怎样的姿态来找我,我都唯有照办罢了。
那个清晨,偌大的宫殿里有种不同寻常的寂静。众人像是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全部低垂着头等着我开口。秋风飒然,将枯黄的树叶抓着在地上拖过,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知道从这一天开始这个国家将被真正交予刘因手里。
多年前的那天夜里,带着这国家的劫灰与火种,众人战战兢兢地走在那条世人以为的世上独一无二的路上。他们并非一帆风顺,有个身手矫捷的剑客从天而降,剑锋直指第五个王所乘的马车。那剑客的动作快如闪电,他似乎与他手中的剑合为了一体,势不可挡地划向目标。
在诸多侍卫围追堵截之下,他停在马车外,拼尽全力那么一刺,随即自己的身子也被重重击中。
狭小的马车之内,原本对这少年带着些许怨怼的女子牢牢地挡在那瘦小身躯之前,她被一剑刺穿手臂,鲜血不断自伤处涌出,然而她咬着牙没有叫出声,害怕刺客知道未中目标会再来一剑。
今日,这个少年就在朝堂之上,亲手将她逼上绝路。
我说出刘因叫我说的话后,他做出大惊失色的模样,与我辩驳几遭,而帘子后面的人却轻轻笑了。
殿堂中议论声四起。
苍老的手拨开帘幕,太后缓缓环视了众人一眼,又将那帘子放了下去。
也罢。该是放手的时候儿了。
皇帝,你莫要辜负了哀家。
说罢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偌大宫殿中唯闻那传话的伏地痛哭,一声声地叫“娘娘”再遣人去看,一把凤簪簪在心头,那人已然没了气息,脸上竟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刘因临政。
他终究是太急了。他从小未曾接受过众夫子治国之策的专门培养,当年太后硬着头皮接过担子,自己不知愁白了多少根青丝才摸索出了平定天下的法子,任用了有头有脑的贤臣,可这过程刘因没有经历,也不曾得知。这几年,太后手把手地将自己的办法教给他,可他学得还太浅。
在刘因亲口承认之前,法师便告诉我他撒了谎。若太后真想专权,不会没有自己的心腹近臣,更不会次次与秘密大臣相商,也都要隔着珠帘,叫刘因在前一坐,一句句地传话给他。
可刘因太急了,他等不及要说出自己的话来。他也不放心这女子逐步让权,唯有她消失于世,他才安心,这龙椅才坐得安稳。
他执政头一年就吃尽了苦头。
好在那时刘因还肯吃苦头。他明白他的国家尚是初离大难的身躯,不好好调理,随时都有再次病入膏肓的可能。太后突然撒手人寰,各种难题接踵而至,白国又小小的动乱了一番,却被太后培养的能臣们鼎力压下。
后来刘因开始求助法师。这是太后从来不做的事。
他想不出治国之策,又不甘只依靠于臣子谋士,只能靠此作为。法师说修塔祭天,他便加重赋税,征集劳力,建造起白国乃至世上最高的佛塔;法师说寻求珍宝镇宫,他便派手下在白国各处搜刮民间宝物;法师说子嗣为重,充盈宫室,他便流连后宫,并四处强选美人入宫。
民间怨声载道,臣下对此也颇有微词。
在此等情形持续的第三年,年轻气盛的帝王终于恼羞成怒。
他终究又来找了我,模样再不似从前英朗。
白湮,随朕上朝吧。
我坐在刘因的左侧,静静地向下看,我们座下是匍匐的文武百官。我俯视着战战兢兢的众臣,开始思索我何以坐在这个位置上,掌握整个朝野的生杀大权。我无非是个平民之女,只多了掌心一抹胎志,而今我耳边是这国家位高权重者的山呼,就像那年我初入宫时听到的梵歌。这次我听到的是力量,真真切切的力量。
这力量在我耳边呼啸,在刘因手中成形,再叫嚣着将白国子民的命运攥在手中。这力量是无边无际的欲望。
我像是逼在众人喉上的一把利刃,从此白国朝堂之上无敢言者。
一个国家想要兴多需要许多年,可走向衰败却容易得多。
白国,强盛的白国。帝王在那个盛夏倒下之时,它广阔的疆域之中尚是人民安居乐业,城镇四处繁华。顺京城内每夜都笙歌四起,花街柳巷纸醉金迷,官邸相府才子风流,那是多少外邦人梦中的地方。刘因执政才五年,这一切就已然不复存在了。
退朝之时,我走在刘因的身后,看他高大的影子在朝阳下拖得很长。有好几次他回身告诉我,白湮,明不必随朕来了。然而隔日却又来请我。
朝堂愈来愈沉默,敢于说话的人死了,这个国家的灵魂也便慢慢死了。
刘因曾独自坐在空荡的朝堂之上,轻声告诉我:白湮,当年朕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逼死太后。
在多年前的午后,法师站在我面前,问我想不想要不一样的命运。我不知前途,便蒙然来到这重重宫阙之中。
太后殒命那一日,我第一次恍然,问他我是否是他埋在这国家的的一剂火药。
他答非也。
你是一颗种子。
州余国就在这时起兵了,而刘因的朝堂依旧是一片死气沉沉。
白国民生凋敝,军队更是不堪一击。刘因索性不去上朝,整日站在那高塔的塔顶向下瞭望。
白湮,你看,这是朕的。这无边无际的一切,都是朕的疆土,那芸芸众生,都是朕的子民。顺京一日不破,它们就都属于朕。
我不答话,只为他斟酒。
刘因喝醉了,就伏在桌上拽着我的手诉说往事。我向你们讲的这故事中,有许多都来自于那时刘因的话。
这件事我选择放在最后讲。
它发生在这故事的开端以前。这个国家的动乱始于那个盛夏,因此,我要一次次地回到那时候,以便将这故事补充完整,再完整。
那是镇南王府尚完整的最后一日。在那一日,舞娘婀娜,靡靡弦歌从宫殿之中传来,座上高谈阔论的四人饮至酣时放声大笑。那是世上最尊贵的四个人,他们之中将有一个登上龙椅,执掌天下。在这些人的身后,喧嚣深处立着一个少年,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言笑,瘦弱的身影如同一缕幽魂。
几天之前刘因无意间撞到父王与手下相商,几个破碎的词句飘进他耳中。
三个皇子齐聚蜀中并非意外,而是镇南王苦心谋划所成。他的兵马已经暗中布好,只等夜里一场厮杀。成败在此一举,若能将这三个挡路的铲除,那么即位的便是他无疑。这是场风险重重的赌局,可他愿意一试。
若他成功,便能将收入囊中,可若他失败,叛乱的名头足以引来灭门惨祸。
胜算只有三成。
父王,既是如此,不若你便当你败了吧。而胜利的滋味,待到百年之后,儿子告诉你。
刘因呆立不知多久,突然阴惴惴地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火石扔向暗中布下的硫磺。
如今寒冬腊月,兵临城下。
战报一封比一封急。在睡梦中我似乎能嗅到从城门绵延而来的战争的气息,好似一场大火欲起,要将这世间腐朽的一切烧得净净。
顺京,我纸醉金迷的都城。
刘因似乎也有一场大梦初醒。那天他醒来之后,在那间焚香的屋子里坐了许久,忽而站起,跌撞起身。
他疾步走向法师的殿堂。
我跟着他去,附在虚掩的门上听他们对话。
是你,是你害朕,是你装神弄鬼祸国殃民!
陛下糊涂了。
哈哈哈,你只告诉我,为何你能办得到?十年,才十年!
陛下真想知道?
说!
白湮是你,你是白湮。
白湮是谁?她无爱无恨,任人摆布,她是你内心的魔。她是种在人心中的一颗种子,是你随心所欲的权柄,她是被植在皇宫的一股不确定的力量,这力量可大可小。
可兴邦,更可亡国。
君王颓然坐倒在地,而故事便这样讲到了最后。
一个百姓口口相传的悲哀故事结尾,往往不会留有活口。
那日法师没能从殿堂中出来。刘因杀了他不解恨,又将他的尸首挂在城门之上示众。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母国最光荣的姿态。
州余国的兵士已然在城门外,但这座城池太过坚固,他们迟迟难以攻下。法师被杀的那一夜,就着城外的战歌,我邀刘因对饮,问他为何抵死不降。
当年帝王死的时候也是这时候了。刘因如是说,他挥舞着酒杯,已然醉了,知道那老家伙为何一口气能撑过六月么?因为这高位之上,能多停留一刻便是一刻,非到气息断绝之时绝不舍得放开。
“那么现在,时候到了。”我对他说。
刘因挑眉看我。
我已以圣女之名下诏,开城迎敌…。
笑话,刘因冷笑着打断我,若无朕的许可,何人敢执行你的诏令?
我没有理会,只将被他打断的话说完:诏曰,帝王星陨落之时到矣,白国气数已尽,唯有迎立新主为天命所归。见火光,便知帝崩。
我在放满烈酒的屋子里拿出火石。
多年以前,法师与他的师弟站在顺京的城墙之上,那日烈霞如火,将他们身影染得通红。他们是州余国人,同当国之利器,但他们知道将要各自殊途,而今后岁月会将胜负分晓。
那时法师曾问过一句话:
杀一个人,真能亡一个国家?
我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