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夜泛湘江

王开林 明月是今夜忠实的导航者。不含杂质的清辉，君临于满城灯火之上。

先前，我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喜爱其绝美的辞采，却忽略了作者对人生苦短的嗟叹：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面对万古如斯的明月，短短一截人生还值得我们反复思量吗?当然，你有可能用淡定的语气说： 一切都是 渐冻 的，日月星辰概无例外，人可以被 秒忽 ，但正是人，也只有人，认识到空间的无际、时间的无穷，以及灵魂的不灭。 今夜，明月是教人及时行乐，还是暗自伤神?江流之上，也正是逝川之上，我们渺小如沧海一粟，不自轻自贱者几人?不自怨自艾者几人?不自暴自弃者几人?生活的重轭压在肩上，循环之路看不到尽头，又岂止吴牛作喘?一轮皓月高挂在东方的天穹之上，宛如明镜高悬，对着它，我们拥有了自 观、自省的机会，可不能失之交臂。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旅行，我们并不急于奔赴目的地。大家倚在船舷边，悠闲地啜饮着冰镇啤酒。光线或明或暗，岸边的景物不断推移，如同电影里的空镜头频繁切换，情侣们合作的真人秀随处上演，他们畅饮爱情的玉液琼浆，并不担心酩酊大醉。

白天，有些人只是戴着面具走一走生活的过场，无须动用库存的感情，只有借助密密匝匝的夜色掩护，敛起的花苞才一一开放。时间在成全众生的同时，必然导致不可逆转的伤害；爱情亦复如此，谁也挽留不住美梦，只能从那份念想中榨取 剩余价值 。月色无垠，人间的各项游戏(岂止爱情)正紧锣密鼓，演至高潮。我若当众揭盅，才真叫不合时宜，大杀风景。

此时，船舱里一片喧哗，那些猜拳斗酒的汉子鏖战正酣，引得众人侧目。他们不去酒吧中取乐，却要来这游船上占据一席之地，旁若无人地吆喝，破坏力强，波及面广，成就感才大吗?可惜我受损的清兴，不知该如何整理碎片。

船到郊外，数团阴云合围，俘去了明月，岸上黑黢黢的，树木和房屋均失其所在，就是眼前的江水，也仿佛浓墨稠粥，不复流动。恍惚间，我似乎误上了贼船，四处隐伏着危险。恰在这时，不知谁大叫一声： 有人落水了! 人群中顿时引起骚动，很快，大家就弄清楚了，这是一个恶作剧。

我仰望穹庐，心中怀着焦灼的意愿，可是月亮就像掉入蛛的蛾子，竭力挣扎，愈陷愈深。船在暗中滑行，不知是谁想出一个即兴节目，将空空的酒瓶掷入江中，发出嗵嗵的水响， 掷手榴弹的游戏 热闹了一阵，很快就兴味索然了，船上的气氛仍复沉闷，用水果刀也割不开一道口子。

半个时辰后，天顶乌云散开，眼前倏然明亮，满船游客一齐抬头，异口同声地发出欢呼。隐而复现的明月比那位逃脱了魔爪的牧羊姑娘更惹人爱怜，她的体态恰似少女，迈动凌波微步，周天的星子纷纷眨眼，遥相呼应。

游船遵循着一条刻板的旅程前进，目的地我们早已知晓，任何灵机一动的主意都不可能改变既定的航向。我们将自身交给了这艘船，这艘船将自身交给了这条江，这条江又将自身交给了谁?是浩瀚的洞庭湖，还是倾注不满的大海，或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时光?百年之后，人与船都不复存在，江流依旧，相同的夜航仍将一代又一代延续下去。为什么?因为人们憧憬远方。答案真是太简单了，简单的思想，简单的情愫，由一艘游船载着，顺流而下，溯流而上，年年岁岁，变换的只是一张张面孔，悲欢苦乐则大同小异。

生活对我喊了 稍息 的口令，我的精神有了暂时的放松，不再为衣食而虑，也不再为案牍劳形。月光是一剂良药，敷在疲惫的心灵上，可得片刻的清爽。这回的水上旅行，我对自己的惰性作了小小的反拨，不复认为数十里外那座酷热的省会真需要数十万台空调降温。绕岛而行，凉风习习，若将城市里的诸多梦境安放在此地，我敢保证，不少贪念和妄想都将大打折扣。你若紧盯势利不放，念兹在兹，难免热狂；你若紧盯美色不放，魂牵梦萦，难免花痴；你若紧盯虚名不放，日思夜想，难免浮躁。何不让理智回到江边，回到人类观月的原点，回到万古洪荒的某个瞬间，让深夜里的水风吹吹看，情形也许大不相同。

夜泛湘江，这是难得的体验，给我提供了全新的坐标，但求贴近自然，将一路上仆仆的风尘在这里轻轻抖落，暂时脱出生活的羁绊，得一刻观省。不说那个 累 字，因为俯仰于天地之间，有几回忘我，有几回会心而笑，就是可观的补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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