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红建水警老阳

纪红建 进了趟支队政委办公室，老阳如同打了针兴奋剂，屁股底下那辆老掉牙的摩托车似乎变成了年富力强的后生，先是激烈的 突突 声，然后 轰隆 的疯狂远去。

老阳先火速去了菜市场，买了两斤白菜苔，然后匆忙赶回家。难怪啦，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独自坐在轮椅上的老伴已经饥肠辘辘，简直像个嗷嗷待哺的 婴儿 。其实老伴也真就跟婴儿差不多了，两年前，因为脑梗塞，原本能干泼辣的她，思维不太清晰了，说话也不利落了，还坐上了轮椅。

他三下五除二，把白菜苔剁成三段，让它们在油锅里打几个滚，然后端出昨天的剩饭剩菜一蒸，午餐做好了。

政委说这个事还没人做，要我再坚持干两年。 老阳边给老伴喂饭边 汇报 。老伴舌头发硬，好半天还没把话语吐清，老阳又喃喃自语起来： 那我就再干几年吧! 老伴斜起嘴，瞪着眼，但又能奈何呢。原来一直倍受 压迫 的老阳，现在彻底 翻身 ，总算有了当家做主的权力。五年前，55岁的老阳按政策办理离岗，原本以为可以天高任鸟飞了，两口子甚至在深圳蛇口规划了美好蓝图。就在老阳后脚即将迈出支队办公室时，政委一句 老阳，你等一等 ，受党组织教育多年的老阳立即条件反射，迅速把前脚缩了回来。政委说： 老阳，你这个岗位现在还没人接手，你只能离岗不能离位。 老阳小声地说： 政委，我和我老婆都合计好了，到深圳打工去。 政委气势夺人，说： 老阳，组织培养你这么多年，你一直是经得起考验的好干部呀。 老阳的脸涮地红了。其实，老阳从警25年，除了有点 妻管严 外，他从未向领导阿谀奉承，与政委的 妥协 ，是因为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些把自己当亲人的 亲人 。回到家，面对的又是老伴一顿数落。但数落又有何用，老阳耳朵都长上了一层厚厚的茧，油盐不进。

把老伴安顿好，老阳骑着摩托车向湘江出发。从马家河到昭山段，45公里长，它就像一个顽皮的婴儿，在湘江这个胸襟宽广与温存的母亲的怀抱中手舞足蹈。老阳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他把这段45公里长的湘江当作孩子，抱在怀里从春天看到冬天，周而复始。

老阳，本名欧阳直宪，湘潭市公安局治安支队水警大队退休留用民警，湘江上无数亡灵的引航灯。

这天是2007年2月28日，正值老阳六十岁生日。

25年前， 5岁的老阳带着老婆孩子从人民海军南海舰队机动导航队转业回到老家湖南湘潭。当时有亲戚朋友跟他说，买点东西，找找关系，要么就进权力大的单位，要么就进 油水 足的单位。思想纯朴的老阳听了直发笑，说，我谁也不找，就听组织的。后来听说自己被分到了湘潭市公安局水上派出所(后改为水警大队)，老阳还偷着乐起来：还是组织了解我，让我十三年的海军没白当，总算能派上用场。

当时，他并没有真正读懂 水警 二字的全部含义，以为就维持一下水上船只的秩序，别让它们在水上打架闹事就行了，其他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欣赏祖国的美好河山。他根本就没想到，这里有欢乐，有痛苦，有矛盾，有纠结，还有撕心裂肺哭嚎呼喊的场景......这里的一切，比诗歌更有意境，比小说更加传奇而精彩；这里的这一切，似乎比他在南海上工作时更能拨动他的心弦。

虽然回到了内地，但清凉的海风依然吹拂着他的心。曾经年轻的海军哟，迎着蓝蓝的波涛，走进了大海的怀抱，青春和梦想便从这里远航。海边，除了有蓝蓝的波涛，放飞的梦想，更有死猪、死牛、死尸，甚至还有台湾敌特各种形式的政治攻势。很多个夜晚，老阳和他的战友，不是在海上飘荡，就是住在海边的破庙里；很多个夜晚，为了消除死尸的恐惧，防止敌特的攻击，他和战友就那么背靠背，倾听着大海的呼吸。一次，一个战士在海边捡到一台录音机。他马上提醒：小心是定时炸弹!于是战士用绳子系住开关，站在百米之外拉。一拉，不是炸弹，传来一个姑娘声音甜美的政治攻势。

老阳的水警生涯早就启航啦!

小阳，你是部队回来的，考验考验一下你的胆量吧! 老阳上班不久，教导员就有点考他， 这里有一箱无名尸体的遗物，你清点一下。

这有什么可怕的! 老阳心里说着，打开箱子就清点起来。

一支钢笔让老阳的眉头皱了起来。污秽的钢笔上面刻着一行小字：奖给板塘中学彭术泉。这哪是字呢，分明是一个亡灵对亲人的深切呼唤啊!

教导员，这些遗物都是无名尸体的吗?

是的，有问题吗?

这个不是无名尸! 老阳拿着钢笔给教导员看， 根据这支钢笔，至少可以找到与死者有关的人。

顺着这个线索，老阳马上查清，死者正是板塘中学的一名数学老师，因为工作调动受挫，跳江自杀。 0年后，老阳再次回访死者家属，其母亲和哥哥均还健在。死者的老母亲拉着老阳的手，痛哭流涕地说，阳干警，是你帮我们找到了失踪的儿子，你是我们家的亲人啦!

经过这件事，领导们感觉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做事比较靠谱。而老阳自己也觉得和这项工作有缘，于是就干了下来，并且一干就是 0多年。

1988年5月的一天，宁乡县航运公司的一对船工夫妇，妻子不慎落水，打捞队打捞了三天，仍不见尸体。

第四天，听到消息的老阳风风火火赶来了。他了解基本情况后，把手一扬说： 不要打捞了。

为什么? 职工因公意外死亡，宁乡航运公司高度重视，经理亲自出马组织打捞尸体。

老阳指着头上火热的太阳说： 你看这天气，遗体早就走了。

阳干警，你说怎么办? 经理说。

追! 老阳坚定地说。

于是，他们开着船，沿湘江顺流而下。

老阳特意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上午11点。

船到湘潭市铁桥渡口，渡口工作人员告诉他们： 昨天中午11点左右，有一长头发女尸，站着从渡口经过。

怎么能站起来? 经理一听，甚是惊奇。

尸体沉入江底后，因为浮力不够，先是在水底走，随着气温的升高，气体会在腹腔膨胀，当膨胀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冒出水面行走。 老阳仔细地分析说， 他们看到那女尸是站着经过的，证明女尸不是上株洲方面飘来的，而是刚从本段江中浮出水面的。

下午4点多，他们到达长沙市湘江大桥底下。

今天上午10点左右，有一穿花短裤的女尸在我船头飘过。 一个女船主说。

是她，就是她。 死者丈夫激动万分地说。

怕天色渐晚，再追下去，一是视线不好，二是不安全。

阳干警，今天还是别追了吧，只怕还没追到，就已经被冲到洞庭湖了。 经理担心地说。

你听我的，再追一小时可能就会追到。 老阳说。

为什么?

我给你算一下，尸体昨天中午11点在湘潭，今天上午10点到的长沙，从湘潭到长沙总共走了2 个小时，而我们的船今天上午11点从湘潭出发，到下午4点，正好是5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在江上行走1个小时，尸体需要在江上行走5个小时。尸体是今天上午10点过的长沙，到现在也就不到6个小时，估计我们再追1个小时就能追到尸体。 老阳计算着说。

果然不出所料，大约1个小时后，他们在长沙的铜官追到了遗体。

阳干警，遗体怎么处理? 经理问。

老阳想了想，说： 我建议火化，但主要看家属的意见。

家属决定运回宁乡土葬。但问题又来了，遗体已在水中浸泡几天，加之气温较高，必须及时降温，否则会高度腐烂。

这难不倒从海军导航队出来的老阳。冲着一艘挖沙船，他把手势一打，然后敞开嗓门喊了起来： 我是湘潭市公安局水警大队的民警，请你们停靠岸边。

挖沙船停靠岸边了，老阳打起了心理攻势： 亲不亲，船板亲，你们都是开船的，互相帮个忙。

什么忙? 对方问。

你弄一吨沙子给我。 老阳说。

没问题。 对方很爽快地说。

一切处理好后，宁乡县航运公司运着遇难女职工的遗体回宁乡了。老阳先是搭乘挖沙船到长沙溁湾镇，然后上岸坐公交车到东塘，再从东塘转车回湘潭。

回到家，老婆孩子早已进入梦乡。

老阳就这样把这项事业干得有滋有味，甚至忘掉了自我。这当中，有朋友劝他说，都当副所长了，就不会拉拉关系，换个地方当个所长，长年跟死尸打交道，对你和你的家人都没好处。但他觉得，自己不善言辞，更不会溜须拍马，加之自己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在仕途上没啥奔头。再说，帮活人找死者，为尸源找亲人，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其亲人的抚慰，更是一个公安人员的所在。

可能老阳是 只缘身在此山中 吧，他不觉得自己与那些丢失了生命的亡灵亲了，却疏远了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阳直宪常年捞尸，一身的诲气，手都是冰凉的，他一进屋就没有好兆头。他打来，就说不在家。

一天，老阳去拜访一个多年未曾见面的老朋友，在老朋友的门口，他听到这样的话。他没有再敲门，更没有打，轻轻地叹了声气后，便转身回家。

确实，老阳参与打捞的尸体数以千计，尸体的惨状与脸上表情无不惊恐。被水浸泡后，尸体脸色发白，因为腹腔中废气膨胀，眼睛像龙眼一样爆出，舌头吐得长长的。如果尸体腐烂，则会肠子倒流，肚皮爆炸，如果是怀孕七八个月的女同志，胎盘则会像导弹一样，从子宫里射出。要是炎热的天气，几乎所有的尸体都会变成 航空母舰 ，蛆是坦克，苍蝇是直升飞机，若是打扰他们 工作 ，便会向来者发出猛烈的 攻击 。

他们也是同胞，也是生命，也是妈妈的儿女，儿女的父母啊!只要见到尸体，老阳就像见到了亲人，他也希望他们能把自己当作亲人看待。老阳一直信奉湖南的一种习俗，说是尸体只要见到亲人，鼻子或口就会流血。在他的记忆中，即便有些高度腐烂的尸体，他都见着流血了，他一直认定，他们都把自己当作亲人了，他就是那些亡灵的亲人。

见到 亲人 ，老阳第一句话会说： 你们受罪了，我是警察老阳，代表国家来替你们申冤啦。 若尸体在车和船都无法靠近的地方，老阳就会自己游泳，用绳子系上尸体，接到码头。系绳子前，老阳会说： 我是警察老阳，警察就是你的亲人，我现在带你回家咯! 若是给尸体翻身，老阳先是 嘿嘿 大喊两声，振作一下精神，然后说： 你放心吧，有什么冤屈，国家会替你们作主的。

这，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对 亲人 的抚慰!

我打心眼里瞧不起阳直宪这个人，水上捞尸几十年，不发财才怪呢?但他发的是死人的财，挣的是昧良心的钱。

他要是没钱，鬼都不信!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天天免费打捞死尸。

同在公安系统工作的干警也在背后戳老阳的脊梁骨。

老阳笑不是，哭也不是，他只有骑着摩托车，来到湘江边， 巡视巡视 ，心绪才像北去的湘江一样，渐渐打开。

每发现一具尸体，民政部门是有一笔补助费，但不多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也就三四十块钱，现在涨到了八十。那也不是补助给老阳的啊，这几十块钱用处可多着呢，尸体登报费、抬尸人力费、人员误餐费、殡葬费等等，通通包括在内了。为了省钱，老阳还得斟字酌句，把十多个尸源的消息压缩在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版面上刊发。不要说挣钱了，他还自己贴钱呢?至如今，他家里还有保存着1800元的尸体登报费的发票，还有买来给尸体拍照的1600元的相机发票。

想发财，不早就发了吗?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一天，老阳在水上巡逻，发现了一非法运输钢材的船只。对方当场掏出200元现金说： 警察同志，只要你放我一马，这200块钱就归你。 那时老阳一个月工资才50多块，这可相当于他4个月的工资啊。并且对方还承诺，以后会经常经过这里，只要通融，报酬翻番。老阳对对方说： 我必须对得起头顶帽子上的国徽。

想发财，老阳55岁办理离岗时不就到深圳发展去了吗?那时，深圳那边公安局有熟人，一家出口公司的负责人也是自己在部队时的下属。天时地利的条件啊!他们还承诺，只要你老阳负责组织湖南的茶叶、腊肉等货源，保准利润丰厚，也一定会财源滚滚。后来，他决定放弃，知情的人无不骂他是傻子。

老阳的家并不宽裕，他又何尝不想发点财呢?家租住在水警大队的职工宿舍，三间房子，62个平方。倒也不贵，每月仅交75块钱的租金。家里没件像样的家具，古老的电视机，风烛残年的洗衣机，那台 轰隆 作响的摩托车也陪伴自己十年时光了。在公安系统混了几十年，难道就连套房子都没混上吗?老阳说，混到了。儿子结婚时，老阳把几十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花8.45万元买了一套61个平方，二室一厅的二手房。实际上，儿子儿媳也没常住，主要是亲家母反对，说那房子破旧、阴暗、潮湿，是人住的吗，回娘家住吧。

老阳说，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做。想做事，没钱寸步难行呀! 巡视 湘江 0多年来，老阳总共参与打捞了1 00多名溺亡者尸体，其中有 00多名是中小学生。他发现，任何一起学生溺亡都完全可以通过教育避免。他不忍看着一个个花季少年变成冰冷 僵尸 ，让一个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于是从2009年年初开始，老阳就收集相关资料，并对湘江湘潭段进行调查。先是自己花点小钱，到学生喜欢下水游泳的地方安装警示牌。后来自筹数万元资金，制作2000多张《中小学生游泳安全教育专题片》警示光碟，站在马路上，见人就免费发放。现在，老阳的心 野 了，他给儿子女儿也打了 预防针 ，要他们一起筹点钱，想打肿脸充胖子，想当回文化人，把自己这两年创作的《孩子，请不要私自下水》出版。但他也跟儿女交代了，千万别跟人说是自费出版，没面子。为此，老阳只得精打细算：不添置家具，不购买新衣裳，老伴坐了七年的轮椅也坚决不换。老阳想，勒紧裤带过日子，干自己想干的事，不也是一种快乐吗?

采访老阳时，我执意要到老阳工作的 舞台 看看。于是，我搭乘老阳的摩托车，奔向湘江。此时，正值湖南2014年的倒春寒，多年难遇的连续冰雪让湘江边变得寒风瑟瑟。

那奔腾北去的湘江啊，不正是老阳心中滚滚前行的梦吗?

冷吧! 老阳生怕我受冻着凉。

不 你呢 我有点哆嗦地说。

老阳微笑着说： 如果不了解、不理解我工作的人与我握手，我的手肯定是冰凉的，如果了解、理解我工作的人与我握手，我的手肯定热乎的。

我双手紧紧地握着老阳的手，一股暖流涌入我身心。

那是一双多么热乎的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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