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黑色影像散文

这年春天，青草在坡上，麦苗在地里，人在它们之间，又逢下雨，自然是种谷点豆的大好时机。这时候，禅房村有人死了。一个妇女，结婚好几年，没有生育小孩。就在昨天的黄昏，她一个人拿了一壶汽油，爬到村后的小山顶上，把自己点燃了。村里种地的人无意往山顶看，只见一团火焰，一个黑色的躯体在里面婉转。后来我们才听说，这位妇女一直不喜欢自己的丈夫，是家人逼着嫁给他的。婚后，坚决拒绝和丈夫同床，一天黄昏，趁她熟睡，丈夫用绳子把她绑在床上，完成了对妻子的要求。后来我和乡文化站的作家向春说起，他也表示惋惜。我说你应当了解了解，写个文章吧。他说，这事情我清楚，都是乡里乡亲的，说出了有人找麻烦。没过几天，我在学校翻看本地时，看到了一则简短消息说，禅房乡的一名妇女引火自焚。

这件事情附近的乡人传说了好久，大概一个月左右，才慢慢消停。这时候，点种的庄稼都长了出来，坡地里面的玉米都有一尺多高了。父亲在院子左侧山坡上种的花生叶子舒展，一簇一簇的，颜色青青，很是好看。昨夜又下了一阵雨，深不过二指，但也使种庄稼的人感到高兴，不用像往年一样，再挑水浇那些新生的苗子了。

我读书的中学距离禅房村有10里的路程，骑车子大约半个小时，而且一路下坡，三转两拐地就到了。那时候，学校哪个村的学生都有，还有一些喜欢关注现状的教师，一件事情，不过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禅房乡。过着过着，五月到了，在学校觉得尤其漫长，而在父母嘴里，却说这时间过得跟风一样快。眼看麦子一天天变黄，沉甸甸的麦穗在一个挨着一个，摇头晃脑，发脆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父亲早就在石板上磨利了镰刀，把晒着去冬柿子的水泥房顶腾出来，准备晾晒麦子了。

一天傍晚，村里的杨三路过我们家的院子，父亲招呼他进来坐。杨三的脚还没有跨进门槛，就说，禅房又死人了。正在做饭的母亲停下手中的擀面杖，瞪着眼睛问杨三谁死了。杨三说，喜锁家的丫头和刘二家的大儿子。杨三接过父亲给他的纸烟，点着，吐着烟雾说，村里刚刚雇了一个放羊的，没地方住，把人家安排到村后废弃的羊圈，村支书开的门，进去一看，放羊人睡的土炕山伸出来几只胳膊，吓了一跳。两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失踪了半个多月的群花和秀成，一男一女，赤身裸体，躺在土炕上，四肢都直直向上，像棍子一样。

母亲说，都说这两个人私奔了，谁会知道人家死了呢？说完，吐出一口深深的叹息。父亲抽着旱烟，坐在门槛上，一声没吭。我们第二天正好要到乡中学考试，听禅房的同学说，那两个人自由恋爱很久了，就是两家父母是几代冤家，经常吵架打架，还相互毁坏庄稼和器具，对两个人的事情坚决不同意。中午在小饭馆里面吃饭，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说着这一话题。有人说，这完全怪两家的大人，孩子们的事情，自己决定就行了。大人管得多，到现在连人也没有了。有人说，两个人恋爱，私奔就行了，天下这么大，哪儿还不能混口饭吃。我和老民棍子坐在那里，尽量把吸食面条的声音压低，以便听得真切一些。考试回来的路上，我和老民棍子并排骑车，说起这件事情，心里一直觉得很悲壮，老民棍子说，这样大概就是爱情了。

这件事情在乡里村里自然就有了响声，持续的时间也不长，村人习惯于听说和传说，说着说着，就去忙自家的事情了，忙着忙着就淡远了，但不致于瞬间即忘。以致到了这年秋天，禅房乡又发生了一起死亡事件。这次的死亡人数多达18人。其中还有我一个同学，一个老师的妻子和小舅子。

暑假期间，我们参加完中考，在家心急火燎地等录取通知，心不在焉地帮着父母秋收。在下面地里收玉米的杨林大爷往家里送了一趟玉米穗子，回来后就大声对父亲说，禅房又死人了，一下18个。父亲拿着一颗玉米穗子怔住说，那是咋回事？杨林大爷说，市里通咱们这儿的客车爆炸了。听说有人带了电雷管和炸药，一下子就把车顶掀开了，头、胳膊、腿、肠子炸的满坡满地都是。坐在最后面和最前面的人都没事。听说夏河村的母女俩到市里买东西，准备结婚，车上人挤，抱着录音机和电视机，车子爆炸了，连人带东西忽然一下子坐到了路边的麦地里，两人的耳朵聋了，司机后背撕掉了一层皮，现在都跑得找不到人了。

我的那个同学似乎最惨，辍学后，想到市里开一个牛肉面馆。那时候，西北的牛肉面刚刚在小城形成一股风潮。一夜之间，一条街上出现了5家牛肉面馆。同学的哥哥在市里棉织厂上班，还有几个亲戚，同学便想借他们的方便，为自己找一个赚钱的活计。秋忙开始，家里捎信要他回来帮忙。谁知道，还没有到家，人就不见了。后来，家里人去找他的尸首，只是在事故现场一边的山坡上，拣到他后脑勺上一块儿头皮，理由是他的头发稀少并且发黄，至于是不是他的，谁也无从考证。我们朱老师的妻子是外县人，长得俊美，家境丰裕，去年结婚时，一度成为禅房乡的广为流传的佳话和羡慕对象。埋葬了妻子，朱老师一个月多没来学校，听说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不出门，也不吃喝。在学校出现的时候，总是春风满面的朱老师胡子拉茬，头发灰白，眼睛深陷，像个外国人。

整个秋天被死亡占据，到处都是它的阴影。有人说，今年是咱们禅房乡的灾年。话还没有说完，从山西传来有一条死亡消息。梧桐沟村在山西烧砖的老光棍杜起山死了，是在挖土的时候，被突然倒塌的黄土山埋死的。等一块儿干活的人从土里把他找到的时候，脸呈黑紫色，下嘴唇豁了一个口子，像是牙齿咬的，手里还攥着羊镐把儿，急忙拉到医院，医生拔开眼睛看了看，说已经死了。往回拉尸体之前，有人给他换衣服，看到内裤上潮湿，还微微弥散着一股 的味道。

死亡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浓重了，以致让我们这些不大的小伙子们也隐隐感到它潜伏的影子。从不叮嘱我们小心的父母，只要我们单独干活，总不忘说句小心一点，即使走出好远，也要撵上来叮嘱一遍。但这并没有真正阻止死亡事件的发生，而且总是出乎禅房乡人的意料。有意算算，1989年，禅房乡的死亡事件平均两个月一起，人数或多或少，而且同时进行。

但我并没有真正看到过一起死亡的过程，虽然有这样的影子在内心和意识里缭绕，但相对目击者，它还显得轻薄，它的惨烈并没有在我内心形成深刻的影像。

秋天就快尽了，树叶落的到处都是，树上的柿子、核桃、苹果和山楂大都进入了村人的院子或房顶。11月初四，我从市里读书回到家里，门紧锁着，落叶厚厚一层，起码有三天没有清扫过了。母亲养的蜜蜂在蜂箱口爬呀爬的，嗡嗡嘤嘤，飞上飞下。我找不到钥匙，就到奶奶家去，坐在院子石凳上吃饭的奶奶看到我就说，平儿，你二哥死了。我怔了一下，说奶奶你咋开这个玩笑？奶奶说，谁给你开玩笑。奶奶的邻居杨贵也说，你奶奶没骗你，快去你大姨家看看吧。

我头皮发紧，内心隆起凉意，打了一个哆嗦，本来想到奶奶家蹭顿饭吃，谁知道，二哥竟然出事了。我一路小跑，一遍一遍地否定自己。刚进大姨所在的村口，看见大姨家的院子里好多人，头上和身上白色的人夹杂其间，像是乱石中间的积雪。我一下子懵了，脑袋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似的，双腿发软。趔趄着走到大姨家的院子里。院子左侧放柴禾的空地上，赫然一口黑漆棺材。我奔过去，一边有人过来，我要掀开棺材盖子，那个人小孩子不能看。我说我都16岁了，这时候，四表哥走过来，说他也要看。

棺材掀开了，我看见二表哥的脸，黑黑的，好像没变颜色，面色平静，似乎很安详。我看着，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但没有哭出声音。有几只很大的苍蝇飞了过来，像投掷的石子。我急忙把棺材盖子合上，没让苍蝇进去。大姨的哭声又一次传来，嘶哑的，像是吞了火炭一样。母亲、小姨守着大姨妈，也哭得两眼红肿，母亲看到我，软软地走过来说，你晚上把弟弟带回去，看好门。说完转身走了。后来我看见二表嫂，从三表哥的屋里出来，看我的时候，脸上还漾着笑意。我愤怒了，好像有一股火焰，从丹田轰然生起。我冲过去，拳头直冲她的脸。

下葬的时候，母亲不让我跟着去，让我带上弟弟回家。下午，本想去奶奶家吃饭，觉得肚子发胀，把从大姨家带的饼子给弟弟吃了。10岁的弟弟似乎累了，头挨枕头就睡，我怎么也睡不着。总是看见桌子一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面孔模糊，好像就是二表哥，我知道他明明死了，怎么会来我们家呢？我打开灯，就没了，凳子的一角，放着一袋子玉米粒。

二表哥上吊自杀之前，曾喝过一次卤水（做豆腐用的），而且是二表嫂亲自端给他的，幸亏发现及时，抢救成功后，二表哥不止一次向小姨和我母亲表示出要死的信息。母亲和小姨一直劝他。他总是说：活着没意思。黑夜我经常看见有人在房顶上叫我，说带你去个好地方……二表哥死的那天早上，到大姨家去，要和大姨帮忙，把后山的栗子打了。快到中午，大姨回去做好饭后去叫二表哥，却发现二表哥的身子已经悬挂在一根粗粗的栗子树枝上，长长的身子打着旋儿，四周落叶萧萧，沙沙有声。

冬天在大雪中来到，北风在树梢和枯草上制造声响，寒冷隐匿了死亡的阴影。人们坐在火炉边，喝烧酒，说淡话。屋檐上不断有冰凌掉下，打在石板上，响声清脆。大年二十九了，年货差不多都办好了，家家户户的窗户喝门帘里面弥散着难得肉香和酒气。孩子们早就放起了鞭炮，叭叭的声音在绵延的沟谷里跌宕。这一天的傍晚，有人说，供销社拉货的车翻了，死了8个人。尸体拉回来，停放在乡政府对面的街道一头。开学的那天，在班车上，我还看见那停放整齐的8具尸体，简陋的床板缝里，似乎有血下滴，墨黑色的，一下一下，打在已经松动了的泥土上，形成一眼眼圆圆的凹槽，形状像墓穴，只是深浅和直径略微有些区别。

那影像在我意识里经久不散，似乎一枚尖锐的铁钉，它的进入竟然如此强硬。我坐在车上，不知不觉的睡眠当中，梦见了自己到他们供销社买东西，售货员是那个高高胖胖的男人，我给了他钱，不给我东西。我哭着说，那是我一周的生活费。他不听，冲我说，哪里还有掏钱给东西的道理。站在柜台外面不走，继续大声哭，哭着哭着，到了市区，蓦然醒来，才想起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刚才路过了他的尸体。

我打了一个哆嗦，全身发冷。我知道那是一种恐惧。它在我的想象和意识的某个角落，模样丑陋，但沉着冷静。它一直在饲服着，如同一把锋芒逼人的剑器，它等着刺入和收割。而紧张的学习渐渐疏远了它，淡化成了一团黑色的烟雾，虽没有撤离，可它已经自觉地退出了我时常的意识形态。

一个月后回家，又一起死亡事件贯穿了我的耳膜。我中学时候的同学，乡长的大儿子，胃癌不治而死。村人说，发展到最后，肿瘤已经将他的胸脯撑开了，停放的棺材下面黑血下滴。在日渐温暖的1990年春天，几乎所有的人都嗅到了他身体腐烂的气味。我听说的时候，眼睛里面一定闪过一道可怕的光亮，虽然自己没有看见，但我分明感觉到了，它像一片乌云，雷电一样闪过。我母亲说，你刚才的脸色好难看。

接着是禅房北杰村的曹利死了，因为和媳妇吵架，两个人说好喝农药一起死。在夜晚，昏黄的灯光下面，把儿子送到公婆家，面对面喝了下去。他是坚强的，似乎是命中注定。公婆来送小孩的时候闻到浓烈的“敌敌畏”，一起拉到乡卫生院抢救，媳妇活了过来，而他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有人说他媳妇喝得少，有人说他媳妇根本就没有喝。具体的情况没人知道，良心隐藏在肉体和欲望里面，没有刀子，我们看不到。

死了的丈夫就埋在我们往禅房乡走的路边，一堆黄土，春天还没有过去，就长满了荒草，石头砌成的墓碑被雨打扫得十分光洁和干净。我每次单独路过的时候，很是紧张，头发好像竖了起来，即使三伏天气，也感觉冷飕飕的，似乎一群冰块擦过身体。好像是为了某种约定，这一年的夏天，一个夜晚，邢台的一名女司机被人劫财劫色之后，赤身裸体抛在村子前面的花生地里。上面住着一户人家，早上起来，看那块地里一团白。走近一看，是一具尸体。女性的尸体，丰满、洁白、脂肪，脖子上还勒着一根细细的钢丝。两只耳朵豁着，前胸指痕累累。这也是听说的，在村庄，没有人拿这些开玩笑，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意识深处，那个黑色的东西光亮明灭，若隐若现。

好在几个月没有听到这样的消息，人们又渐渐淡忘了。强大的活着掩盖着一切。寒假里面，我总是帮着爷爷奶奶干一些诸如打柴，切草之类的活计。可紧可松，一天干一会就可以了。腊月的天气仍算不冷，阳光照在墙根的人们身上，还漾着一些春天的暖意。农历二十那天上午，奶奶说，把玉茭秸秆切了沤粪吧，明天好长庄稼。我拉了眼睛早盲的爷爷，在院子下面切干透了的玉茭杆。爷爷长得壮实，切了一大堆玉茭杆。虽气喘吁吁，但仍没有要求歇息。中午时候，奶奶做好了饭，有我喜欢吃的朝天椒。我吃了好多，吃过之后，就回自己家睡觉了，奶奶去了姑妈家。我正在睡眠，梦见了我正在追求的同班女生赵美凤，好像和她一起到电影院看电影，看着看着，两个人就在黑暗中相互抱着亲吻。正在使劲亲着，被姑妈喊我父亲的声音惊醒了。姑妈的声音嘶哑发颤，充满了哀怨和恐惧。我开门看见父亲和母亲沿着山岭，哭着叫着快步向奶奶家跑去，声音尤其难听，类似午夜猫头鹰的叫声。

共 6404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春天原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但这个乡村，却被笼罩上死亡的黑色阴影，一位自焚自杀的女人的悲剧，像种子一样，随着气温的回暖，长出一个有一个的黑色“果实”，有的殉情而死，有的车祸而死，有的上吊而死，有的患病而死，有的喝药而死，有的被抢劫而死，有的寿终而死，有的意外而死……死亡的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破碎的是一个个曾经美满或者不美满的家庭，死的人去了，是一种解脱，而活着的人又要如何面对呢？作者写到最后，他在这一派死亡的阴影中，读懂了依然活着的可贵，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只有人是重要的。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是希望。这篇文章用反衬的手法来描写作者对生活的热爱，不管曾经面对过什么，都不能更改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不能改变对新生命的期待，已经对依然活着的感恩。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平淡是真】 【江山部·精品推荐1 】

1楼文友：201 - 11:28:44 黑色笼罩无法呼吸，感悟活着真是幸福！

2楼文友：201 - 09: 2:2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楼文友：201 - 20:12:4 好久不见杨兄，国魂在这儿问好，有空来张掖一聚！ 山村墨人，又名曹三娃，系甘肃省作协会员，张掖市作协副主席，甘州区作协副主席，文学杂志《黑河水》。有诗歌、散文在《诗刊》《散文选刊》《星星诗刊》《诗潮》《飞天》《西部作家》《中国诗歌》《中国诗人》《诗歌周刊》《诗中国》等杂志发表或获奖。

4楼文友： 16:06:48 飞雁拜读老师佳作，散文写的真棒----才华横溢，令人佩服，生活的点滴，都是美丽的诗篇，斟词酌句浩然大气，功底深厚。期待更多精彩。远握问好！祝老师幸福吉祥、新年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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